曹操對張郃“不罰反賞”的決定,通過郭嘉的傳達,一天之內就快馬送到了沛郡下邑縣。
張郃因爲此前幾個月的連番戰敗,原本已經戰戰兢兢,不知所措。接到郭嘉送來的消息後,心裡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司空待某,如此恩重吶。今後若再有自危之心,簡直枉自爲人!”張郃放下書信,長嘆一聲。
曹操不僅沒有降他的職,還給他升了職,而且恰巧升得能夠超上呂曠、焦觸等後來降將的進步速度。
這一點,如果是在平時,要做到也不難。但是在建安五年冬這個節骨眼上,卻是非常難得,頂著極大壓力的——
因爲如果純粹敘功的話,張郃今年秋冬兩季,可以說是屢戰屢敗,沒什麼拿得出手的軍功。
而河北戰場上,呂曠、焦觸雖然是新降之人,但他們運氣好,剛好捏到了軟柿子。
一投過來就趕上了對袁尚遺產的快速收割階段。所以無論是數殲敵、迫降敵軍的人頭數,還是跑馬圈地佔到的郡縣數量、面積,呂曠和焦觸等人今年都是白撿了不少功勞的。
但是曹操就是考慮到了此前張郃因爲自危而不得不冒進救昌豨、而昌豨卻是高官厚祿也養不熟的白眼狼,最終導致連環崩盤,所以這次非得升賞張郃立個標杆,把“用人如積薪、後來者居上”的惡名給洗掉。
這就好比後世的公司考覈銷售人員,你也不能光看一個kpi指標、就看誰出單金額多。你還得站在老闆的高度親自評估各塊市場的開拓難度,哪些是苦活累活,哪些是撿業績的。
要是隻看一個指標,最後可不就寒了人心。
曹操這是動用了自己的絕對權威,專門定了一個調子:今年在南線頂住劉備的諸將,他們的活兒比在河北撈地盤開拓的諸將,還要辛苦。他們是在艱難時刻抗傷害、爲國“屢敗屢戰”的,而不是“屢戰屢敗”。
所以哪怕打敗仗,朝廷也會判定是因爲兵力不足,而不是能力問題。哪怕打敗仗,也是爲友軍爭取了時間,只要奮戰到底了,沒有懈怠,就是有功。
張郃這個標杆的處理調子一定,不僅能安撫住張郃本人,也能安撫住一大批此前在南線打了敗仗的人。
同時,順理成章的,曹操也會給其他人也加官進爵,只要他們此前作戰態度夠好、夠堅決。
比如最後關頭才被從夏侯惇手下抽調到汝南淮北區域佈防的于禁,雖然沒跟劉備軍實際上大規模交手,只有些前哨戰、斥候戰層面的接觸。但曹操也是賞賜了于禁,把他也從偏將軍升爲了雜號將軍。
又比如跟李通一起守淮南、最終逃亡敗退到淮北的趙儼,也被曹操火線提拔爲新任的汝南太守,接替死去的李通的職務。
只有郭嘉沒有被升賞,這也是因爲郭嘉此次是負有明顯決策失誤的責任的——趙儼雖然也敗逃了,但淮南戰場那邊,中計不是趙儼中的,是李通和蔡陽中的,趙儼對中計不負責,所以只要堅持抵抗過就能升官。
郭嘉卻是已經身居高位,負有領導責任,而且他是中諸葛瑾計策的直接責任人。
加上他跟曹操關係很好,也不擔心郭嘉有怨恨懈怠的可能性。曹操在這種情況下,需要用郭嘉這個特例來避嫌,顯得他並沒有“任人唯親、憑主觀好惡升賞貶斥”。
曹操掌握這麼大一個朝廷,用人的水要端平,是非常難的,正反兩面的樣板案例都得豎,缺一不可。
畢竟當年官渡之戰前,陳琳幫袁紹寫的討逆檄文裡,就專門攻擊過曹操“爵賞由心、刑戮在口,所愛光五宗,所惡滅三族”。
曹操要證明自己不是陳琳寫的那樣的人,自然要做做樣子,正反兩面都要做。
郭嘉是聰明人,他知道這事兒就算要恨,也不能恨曹操,得去恨陳琳。是“外部輿論監督”逼得曹操不得不如此的。
曹操抵達睢陽、並且快刀斬亂麻處置了南線諸將諸謀士敗戰責任的問題,讓南線曹軍的士氣爲之一振,人心爲之一穩。
此前提心吊膽的人,都如張郃一般感恩戴德,願意效死。
加上第一批十幾萬援軍的抵達,淮北的曹軍防線立刻就變得穩固起來,堅如磐石。
這一系列變故,自然瞞不過壽春的劉備和諸葛亮,也瞞不過彭城的諸葛瑾和關羽。
諸葛亮在蒐集了前線全部最新情報後,也聽取了趙雲最近幾日跟曹仁相持、局部衝突的最新戰況,通盤評估後,便向劉備諫言:
“主公,曹賊已經親至,且觀其處置極爲得當,曹軍士氣恢復穩定,屢敗諸將也都已安心。依我之見,不如讓子龍儘快撤回淮南,並且把龍亢、山桑、洨縣三縣百姓,儘量撤回淮南安置。
如此,我軍雖然不掌握譙地田土縣城,卻能得其人,也算頗有收穫。依我估計,未來數年,我軍在彭城、譙地、壽春之間,會長期重兵相持,這裡不會是我軍首要的突破方向,戰線也會長期穩固。
把譙地這個突出部留給曹操,正好多佔用一些曹操的兵力、錢糧,將其牽制在此,無法挪作他用。畢竟我軍佔據的彭城、小沛、壽春,都有山河地理之利可以依託,相對易守難攻。
而曹軍卻駐紮在一塊平原突出部上,他們要保住不丟,就得駐紮至少兩倍於我們的兵力。如此,我們在南北兩翼各佔用三萬人駐防,起碼能牽制曹操投入十萬以上兵力。我們在其他戰線上壓力就能小些,還能另找突破口。”
劉備對這個節奏把握很滿意,當場就批示了,允許趙雲立刻撤退,不要留戀。
劉備對諸葛亮是言聽計從的,此番諸葛亮解釋得稍稍有些囉嗦多餘,但也是不得不把話說在前頭,因爲這畢竟涉及到“敵人還沒攻過來,我們就主動放棄一小塊佔領區”。
凡是撤退的事情,都是讓人不爽的,不把道理徹底說開說透,將來總會讓人生出“早知道當年我就不如何如何”的懊悔。
徹底把話說開後,劉備只是對於具體執行層面,還有些許不解,便求穩地多問了兩句:
“撤走百姓,固然是好事。但我軍素來以大義匡扶漢室,可不能如曹操那般做強逼百姓的事情。具體如何撤退,還要注意方式,不可過於擾民。”
如果是曹軍要遷移人口,那肯定是不管不顧,什麼手段都能上的。歷史上曹操幹過多次這樣的事情,也不用顧及名聲。
比如歷史上他打下張魯的漢中之後,又跟劉備爆發漢中之戰,最後不敵劉備,想撤退時,就帶走了漢中大部分人口,據說有近二十萬人。導致漢中人口從二三十萬降到不足五萬人,劉備是隻得其地不得其人,也爲後來數年內北伐缺乏前進基地、漢中盆地存糧不足埋下了隱患。
歷史上曹操打孫權很多次,也反覆遷移過淮南百姓去淮北,想在跟孫權的接壤線上製造無人區。只是因爲曹操在這方面名聲太差,導致淮南沿江北的相當一部分百姓,直接坐船南渡長江,主動逃去投靠孫權了。
爲此曹操還跟勸諫他的大臣認了錯——只不過這個認錯,倒也未必是覺得自己道德上不對,只是單純爲這個不好的結果認錯,覺得反而便宜了孫權。
而這些強硬的手段,劉備軍肯定是一律不能用的,這就很考驗諸葛亮的政治智慧了。
好在,諸葛亮何等樣人?這種問題也是難不倒他的。歷史上後來諸葛亮也多次遷移過百姓,比如北伐失敗時,也想過拔隴西百姓回漢中屯田。這一切如今雖尚未發生,但諸葛亮跟大哥切磋多年,這方面的政治智慧也養成了些。
諸葛亮在反覆權衡後,很快拿出了自己的全套方案:
“主公,若要不擾民、不強逼百姓。我也有二策可以作爲輔助——不過,也終究只能是輔助,不可能做到勸誘三縣百姓全部遷走,只能遷走大半。肯定會留下一些人死心塌地想留在曹操治下,這是免不了的。要想全遷,自古只能用強。”
劉備聞言,連忙先給諸葛亮吃個定心丸:“先生但說無妨,能遷走過半孤就很滿足了,留一些給曹操又如何。”
諸葛亮:“第一策,我觀譙地乃是曹操祖籍之地,當地豪強大戶,多有與曹家、夏侯家盤根錯節姻親交友,曹操祖父曹騰,當年封爲費亭侯,‘與左悺、徐璜並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虐民’。
那費亭便在山桑縣以北不遠,費亭侯爵位後來還傳襲到操父曹嵩那一代。他們在當地根深蒂固。
我們要不傷百姓,可以挑出幾家跟曹家關係密切的不法豪強開刀、殺雞儆猴,震懾其餘,則其他百姓必然會動搖,生出適彼樂土之念。
此策實施之後,我還有第二策配套,便是放出風聲,說曹操聽聞三縣中與曹家關係密切的豪強被問罪伏誅後,大爲惱怒。
而且因爲得知我軍有意遷走當地百姓,曹操爲免將來年年被我們水軍騷擾、持續劫掠,曹操也決心遷走三縣百姓,甚至連蘄縣都要遷走。將來只以符離、竹邑、垓下爲最前線,再往東往南的淮北領土,他寧願放棄荒廢,成爲邊荒無人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