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曹操、劉備兩大陣營,各自圍繞“收復小沛後,重修樑孝王陵”這一事件、進行政治層面的運作,歷史的車輪也悄然來到了建安八年的十一月底。
在劉備的使者抵達襄陽前後,曹操讓郭嘉寫信回許都、交代荀彧等人上表拿掉劉備官職的事兒,倒是先有了眉目。
畢竟曹操很重視這件事情,郭嘉的信也是六百里加急從符離飛馳送回許都的。連送信帶準備,僅僅三四天後,荀彧等留在許都的心腹文臣,就開始操作推動了。
而荀彧最後的具體動作,跟曹操、郭嘉當日隨口聊的方案,又有了一些優化。
也不知道具體是二荀的手筆,還是有賈詡也參與了,總之最終方案肯定是曹操點頭了的。
這也不奇怪,郭嘉在曹操麾下幾大謀士中,以奇謀見長,而非政治運作。
要論內政操作、對政治層面大義名分的把握,二荀都是比郭嘉強的,連賈詡都比他略強。
最終,十一月底的一天,許都朝廷的一場朝議上,荀彧暗中讓侍中郗慮爲代表,遞上了那兩道表章。
第一道表章的內容是針對劉備的“罪行”的,隨便找了幾個還算相對有欺騙性的藉口,要求拿掉劉備的車騎將軍之職。
第二道表章則是“現任宗伯諸事繁冗,不能盡責,請陛下恩准調前任宗伯劉艾,重新擔任宗伯”。
劉協已經好幾年沒收到曹操關於劉備的表章了,此番乍一收到還有些詫異,心中驚疑不定。
大朝會上他不敢直接表態,便表示需要再議。
朝會結束後,劉協就召見了荀彧和郗慮,想探探口風,瞭解一下這到底是誰的意思。
荀彧和郗慮便來到作爲皇帝書房的石渠閣,君臣禮畢,劉協便問起荀彧此事該如何處置。
荀彧:“尚書、中書各有司職,郗侍中所表,陛下自有決斷,臣豈敢越俎代庖。”
漢朝用的雖然是三公九卿制、還沒有後世隋唐的“三省六部”,但是三省六部的雛形,卻已經出現了。
尚書令就是統管下面各個領域的尚書的,“尚書檯”也漸漸演化成後世的“尚書省”。
而侍中則是從西漢時的“中書令”轉變而來(西漢有中書令,東漢沒有),後世又會漸漸演化爲“中書省”。在“尚書、中書、門下”三省中佔據一席之地。
所以這個“侍中郗慮”,法理上來說,是跟荀彧平級的重臣。尚書中書各有分管,荀彧不想點評郗慮名義上的奏表,也無可厚非。
雖然誰都知道,郗慮也好,荀彧也好,他們都代表了曹操的意思。而郗慮受曹操信任的程度要比荀彧低得多,他就是個專幹髒活的白手套。
說起來,這郗慮出身鄭玄門生,也就是跟崔琰等人是同門師兄弟,原本學界地位很超然。但在鄭玄諸弟子中,郗慮的人品著實是比較卑劣的。
歷史上他主要乾了三件事情:一是陷害孔融,曹操想殺孔融不好找罪名,就丟給郗慮羅織罪狀。最後曹操自己假裝不清楚情況、“不干預有司執法”。
歷史上孔融死於建安十三年、也就是袁家徹底滅完、南征劉表前夕。這一世孔融早死了幾年,不過也算是歷史慣性,羅織罪狀的依然是這個郗慮。
歷史上郗慮的第二件名著名事蹟,也跟構殺孔融同年。曹操要罷黜三公制度、自封丞相,嫌老司徒趙溫礙眼(趙溫是獻帝東歸之前就當上司徒的,資歷非常老)
然後曹操就設了個局——曹丕那年二十一歲,該入仕了。而漢朝制度,三公都有破格察舉人才的名額,曹操就暗示趙溫舉曹丕茂才。
趙溫不敢反抗、乖乖照辦。結果曹操倒打一耙,奏請皇帝說“趙溫察舉曹丕,不是因爲曹丕真有才幹,而是想討好我”。
曹操剛演完大公無私,侍中郗慮就趕緊接力,彈劾趙司徒攀附營私、將其罷免,爲曹操當丞相掃清障礙。
後來,郗慮還代表皇帝持節奉曹操爲魏公。還主持了伏完、伏壽案,親自監督殺害了伏皇后全族,可謂是給曹操專幹髒活的一條好狗了。
如今這一系列公案,雖然只有第一件已經發生了,但劉協也是識人的。
當劉協看到這事兒連荀彧都開始退讓避嫌、只讓郗慮一個人來奏對,他心中已然雪亮:
曹賊這次的企圖,定然髒得不行!否則不至於荀彧都不好意思聽、要單單把郗慮推到最前臺!
但劉協也沒辦法,只是心中升起一股悲涼,還得耐著性子跟郗慮交涉——這宮中的甲士,可都是曹操留下的,也都聽郗慮的話,劉協根本無法明著反抗。
皇帝做到這個份上,憋屈啊。
劉協清了清嗓子,試探道:“郗卿此奏,朕以爲還有些需要商議……如今朝廷威信難及四方,只可以恩御下,以安人心。若是用威、動輒罷免官職,則需輔之以用兵——否則四方之人視朝廷詔書如無物,豈不是愈發有損朝廷威嚴?”
劉協這番話,也是盡其所能說得委婉了,以免流露出對皇叔的直接偏袒。
他也不說該不該罷劉備的官職,只說現在這個情況,如果是對外鎮諸侯有好處的詔書,那麼他們一定會奉詔。而對於外鎮諸侯純粹有害無利的詔書,他們拒不奉詔,還能找出一堆藉口,丟臉的反而是朝廷。
曹操要罷免劉備的官,還是得先想想怎麼在戰場上擊敗劉備。如果軍事上做不到,文鬥也是白費。
劉協這番話用了不少腦子,本以爲郗慮會反駁他,引經據典找藉口拒絕。他腦中還在琢磨著如何進一步掙扎。
誰曾想,郗慮卻直接借坡下驢、部分採納了他的建議:
“陛下高瞻遠矚,見識超卓,令臣大受啓發。臣細思陛下之言,頓覺昨日之論,確實頗有見不到處。
既如此,可駁回臣昨日所奏涉及外臣的免官之議,只論其餘升官、調任之議。”
劉協直接一愣,又試探確認了幾句,才明白郗慮這是放棄了“免去劉備車騎將軍之職”的奏請,只堅持“讓劉艾迴來當宗伯”的奏請。
劉協略一琢磨,終於明白他們要幹什麼了,不由追問:“但據朕所知,要讓劉艾重任宗伯,豈不是要削去劉備的宗伯之職?那不又回到了此前所顧慮的情況……”
郗慮打斷道:“臣並未請求陛下免去劉備的職務,只是調任。劉備身負數職,宗伯事務已無力兼管。”
劉協:“但是朕聽說,劉備如今對宗室事務頗爲上心,在沛郡還曾……”
郗慮:“陛下!陛下可能是忘了朝廷法度,臣願意提醒陛下:宗伯掌管的,乃是在世宗室的事務,那些故去百年甚至更久的漢室先代諸王,並不在宗伯掌管之列,反而應該是由太常卿奉祀。
太常掌禮樂、祭祀,爲九卿之首。此前劉備任宗伯時,便是將前任宗伯劉艾調任升爲太常卿。現在劉備百忙之中,活人宗室的事務不去管,偏要管死了幾百年的宗親的事情,那就順水推舟讓他當太常好了,讓劉艾迴來當宗伯,也是人盡其用,體現陛下對外臣的施恩。”
劉協被郗慮這番精心設計過的話,說得啞口無言。
確實,宗伯改任太常,這理論上是升職而非降職。
太常雖然實權很小,但名義上就是九卿之首。正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禮部類的職務自古都很清高的。
而且這次是劉備自己有那麼多活著的漢室宗親的事務不去管、偏偏收復了高祖龍興之地後,要重新安葬沛地的樑孝王,都是死了幾百年的古人了。
這可不就被曹操這邊的高人,盡其所能發掘潛力,找到了藉口,要名正言順把劉備的宗伯升官爲太常卿:你那麼喜歡管已死的古人的事情,以後就讓你專管宗室死人好了。管宗室活人的權力,請交出來。
劉協又掙扎了一下,無奈郗慮已經圖窮匕見。剛纔的溫吞水好說話,全部漸漸隱去,露出了寸步不讓的猙獰本色。
最終,劉協只能全盤按郗慮的暗示辦,下達了詔書:駁回免去劉備車騎將軍之職的奏表,並且申飭上表之人。同時,考慮到劉備的“個人興趣”,把劉備的宗伯升爲太常,然後讓太常劉艾迴去當宗伯。等於時隔數年後、倆人重新把職官換回來。
詔書走完流程後,立刻被下發各方不提。
當然,這一招曹操方面雖然高明,但劉備方面的謀臣,也絕對不弱。無論如何,這個政治層面的宣傳,劉備陣營都是非做不可的,是上大分的。
就算曹操下詔了把劉備的宗伯調任太常,劉備也依然可以拒不奉詔——沒人規定外鎮諸侯只能說降職的詔書是“違背陛下本心的矯詔”,升職的詔書,你也可以說是矯詔的。劉備方面的策略,是從此以後的詔書,一概不受,不管好的壞的。
曹操這一手,對劉備完全無效,但是對劉表、劉璋會有一丁點用。如果劉表、劉璋想反抗劉備,那麼曹操這份詔書,就可以給他們一個藉口。
如果將來劉備打著宗伯的旗號插手劉表、劉璋的內部事務時,他們要激烈抵抗,這時候就能把曹操的這封詔書拿出來,略微抵擋一下,說劉備已經不是宗伯了,別來管我們的家事。
說白了,到了這一刻,最終的結果就是劉備、曹操雙雙逼著天下所有劉姓諸侯明確站隊。
當年的董承衣帶詔,有些人還在裝聾作啞,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和稀泥。
這次這個稀泥是絕對和不下去了,一定要表個態。
正反面的說辭,都已經擺到檯面上。想相信哪一個,都可以。
反正人類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哪個對自己有利就信哪個。
沒人能叫醒一個故意裝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