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時候, 賀爸爸賀媽媽選了一個氣氛融洽的晚餐,對賀千回說:“方宇的父母已經跟我們提到結婚的事情,怎麼都沒有聽你說起呢?難道是想先斬後奏, 結了婚纔打電話回來說:爸媽, 我已經把自己嫁出去了?”
賀千回鼓了一嘴的飯, 兩眼瞪得都直了。賀爸爸看她這樣子, 跟預料中完全不同, 頓時換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怎麼?別告訴我方宇都還沒有得到你的同意。”
賀千回掙扎着嚥下那口飯,口齒卻仍是莫名其妙地不清:“他倒是跟我提過,但我不知道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啊……”
賀媽媽瞪了賀爸爸一眼, 好像是埋怨他不該這麼冒冒失失地提。這種事情,總要由母親私下裡先跟女兒探好口風了纔好正式拿出來討論的嘛。她撫慰着女兒說:“我也是覺得太早了, 你都還沒畢業, 怎麼也得穩定一兩年再說。”
賀爸爸補充道:“要說你們的感情肯定是夠穩定了, 這個我們不操心,要說穩定, 也是指你們的生活事業上。何家主要是想拓展海外業務,方宇出去管那一攤子也正合適。他爸媽都老了,也沒上過大學,外語都不懂,怎麼跟外國人打交道?還不是看着兒子媳婦都爭氣, 能夠擔起這一肩膀。就是考慮到這一層, 希望你們倆結了婚好一起辦出去。”
賀千迴心亂如麻, 只好跟父親撒嬌:“我還小嘛, 從沒想過跑那麼遠到國外去。我不想離開爸爸媽媽身邊。”
賀媽媽聽得心裡如喝了蜜一般, 臉上的線條馬上就柔和了:“爸媽又怎麼捨得你呢?不過有方宇在你身邊,我們也能放了一百個心了!你想我們了, 就抽空回來,或者將來接我們出去住一陣子,兒女大了,哪有不跟父母分開的?你們在北京不也還是一樣,一年見不上兩面。”
說到這裡,賀媽媽想起這賀千回已經很久沒有小女兒狀,不免有些委屈:“你這丫頭,現在就會來賣乖,大學四年快要上完,從來沒見你多捨不得你老頭子老太婆!”
對於媽媽的責怪,賀千回卻恍若未聞。她捏着筷子,忽然傻傻地問:“爸,媽,我非得嫁給方宇哥不可嗎?”
賀爸爸賀媽媽同時開口——
賀爸爸:“這當然要由你自己來決定。”
賀媽媽:“那你還想嫁給誰?”
賀千回低頭吃飯:“我就隨便這麼一說。吃飯。”
這個冬天似乎比往年都更加冷些,雪很多。過了春節,新學期剛開始的時候,張老師帶着這屆新生到離北京最近的天文臺參觀。
兩個小時的車程,因爲雪天路滑,多花了將近一倍的時間。孩子們在那裡參觀一天,聊得久了,直到深夜才下山往回開。
山路十八彎,不僅在南方是這樣,北方也不能例外。打了一個右轉之後,忽然聽見司機大哥一聲暴喝,剎車被急踩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而車頭仍是失了控地向右前方滑去。一車的孩子猛的向一側傾倒,趕緊伸手抓住能夠固定住身體的東西,驚叫聲充滿了整個車廂。
好在車子在滑下懸崖之前就奇蹟般地停住了。大家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才藉着車頭大燈的光看清了擋風玻璃前攔着一棵歪脖子樹,要不是它,大家此時恐怕已經葬身崖底。
經過一番有驚無險,大家緩了緩纔開始感到後怕。張璟和帶隊老師隨着司機一同察看,發現危險其實還沒有解除。那棵樹並不足夠粗壯,如今一輛車前半截車廂都伸在懸崖外,一旦那棵樹被壓斷,還是免不了車毀人亡。
大家很快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幾個女生已經低低地啜泣起來。山上手機信號也不好,好幾個手機同時嘗試撥回天文臺,也足足過了好一會兒纔打通,請那邊派車援助。
打完電話之後,就只剩下了人心惶惶的等待。張璟、帶隊老師和司機指揮着同學們儘量向車尾聚集,以使汽車的重心儘可能靠後,給那棵小樹騰出更多的時間。
這天一入夜,不知道爲什麼,賀千回就覺得一顆心懸在半空中,眩暈着不舒服。她又沒吃下多半碗飯,懨懨地把好好的飯菜都倒了。
姐妹們聽說附近一家大商場最近打折,就拉着她一起去了,可逛來逛去,她也覺得沒心情。賀千回輕易不逛街,但凡逛了就一定要買些什麼,否則她就會心情惡劣,覺得白白浪費了時間。就是這樣子,她再沒心情也還是拼着買了一件衣服回來,想要搭配媽媽在過年的時候給她新買的一條緊身長呢裙。可在商場的時候看着還不錯,回來的公車上想來想去又覺得還是不好,於是就開始心疼白白花掉的那百來塊錢。
何方宇發來短信,問什麼時候回到宿舍,他好打電話來。賀千迴心不在焉地回覆:“嗯,我到了給你短信。”
從公車站走回宿舍大約十分鐘,賀千回落落寡歡地不怎麼說話。姐妹們覺得奇怪,平常大家一起出去玩兒,就數她話最多,還會講笑話。於是老大帶頭問:“千回,怎麼了?舌頭又凍僵了?”
老大引用的是賀千回幽過的一默。說起來已是兩年前的冬天,也是冷得厲害,她們卻偏偏住在校外。有一日因爲沒有下雪,幾個女孩子就鼓起勇氣騎車上下學,免得要去就公車的時間。
那一路上都不見賀千回說話,情況詭異,弄得幾個姐妹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末了還是老大按捺不住,掂量來掂量去,小心翼翼地試探:“千回,怎麼了?心情不好?”
賀千回莫名其妙:“沒有啊?”
大家齊聲問:“那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賀千回苦笑:“舌頭被凍僵了……”
大家呼的鬆了一口氣,然後越想越好笑。年輕的女孩子笑點都低,就是這麼一件事情,足足把她們笑了一路,從此“舌頭被凍僵了”就成了她們宿舍的典故與常用語。
而這回,賀千回忘了——抑或是懶得——配合老大的幽默。她答非所問地擡起頭:“今晚的太陽怎麼這麼霧濛濛的,怕是又要下雪吧?”
幾個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同時笑噴,指着賀千回吭哧吭哧喘不過氣來。賀千回不明所以,奇怪地問:“怎麼了?這回又有什麼好笑?”
伊露提醒她:“千回,今晚的什麼?太陽?”
老幺評論道:“千回說膩了原來那個笑話,又來創新啦!”
賀千回這才明白過來,也跟着大家笑了起來。她的笑終究不是由衷,有點硬澀,看起來倒不是她的舌頭被凍僵了,而是笑容被凍僵了。
回到宿舍,同何方宇講完電話,賀千回就想收拾收拾早睡了。她已經很多天沒有睡得太好,這天因爲心情煩躁,連上網聊天打遊戲看電影都沒興趣,不如索性早點休息,或許能睡着呢?
正在水房洗着臉,聽見老幺叫她:“千回,你電話!”
賀千回有些驚訝:何方宇不是剛纔打完電話嗎?又忘了交代什麼?
她回到宿舍,拿起聽筒:“喂?”
“千回!”
“張璟?怎麼了?你在哪兒?聲音怎麼這麼奇怪,我不太聽得清楚。”
“千回,你先聽我說,千萬別害怕……”
賀千回覺得心陡然一沉——真的有什麼事情要來了麼?“出什麼事了?”
“千回,我現在在一輛懸在懸崖邊的車裡,我不知道這輩子還回不回得來……”
賀千回的腿登時就軟了。她咚的一聲坐在了地上,撞得旁邊的臉盆架咣咣噹當:“你在瞎說什麼呀,別亂開玩笑!”
姐妹們被她發出的聲音驚動,全都從牀上伸出腦袋來,詫異地看着她。
張璟接着說:“千回,我不是在開玩笑,這是真事兒,人命關天。”說到這裡,他反而笑了一聲:“千回,如果今天真的是末日,我想對你說,能夠認識你,我真的特別特別高興,一會兒這車子掉下去的時候,我都會是笑着的!真的!”
賀千回啞着聲音,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聽他繼續往下講,那麼殘忍地帶着笑意的聲音:“可是,千回,有三個字,我今天如果不對你說出來,就會死不瞑目的!千回,你聽着……”
背景裡一片雜聲,賀千回依稀分辨出是一羣大男孩兒半帶哭腔的喊聲:“學姐,你就答應做我們張老師的女朋友吧!他是我們P大天文系這麼多級裡第一大帥哥,還有哪點配不上你?學姐,我們都不想死,張老師也不想……”
賀千回只覺得天旋地轉,滿腦袋裡只剩下了一個意識:不能,絕不能讓他說出那三個字!沒有緣由的,她就是覺得如果讓他了無遺憾了,老天就真的輕易就能把他帶走……
她對着聽筒哀求地喊:“不,你別說,千萬不要說,我不聽,我不聽!”
“千回,求求你,聽我說!”
賀千回忽然下了一個決心:必須這樣,只有這樣,才能阻止他!
她拿定主意,毅然決然地大聲說:“張璟,你別說,讓我來說——我愛你!”
才說完這三個字,電話就斷線了。任憑賀千回再怎麼努力,把電話按鍵砸得怦怦直響,都沒有辦法接通。她呆若木雞,愣在那裡,腦子裡面一片空白……
慢慢地擡起頭來,看見姐妹們的三張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近在眼前:“千回,張璟?”
賀千回淚流滿面,軟弱而無助地搖着手說:“不是現在,不要現在……等明天,明天我再講給你們聽……”
她說完,奮力地撐着地面站起來。伊露默然無語地扶着她去重新洗淨了手,擦乾了臉上的淚,再把她託到牀上去。電話被拉到了她牀頭,手機也擺在枕邊,賀千回趴在枕頭上,肩膀無聲地抽動,淚水一層一層浸漬了下去。
這是賀千回有生以來最夢魘的一個晚上。再也沒有電話鈴聲或手機鈴聲響起來,無聲的黑暗像一整個地獄壓在她的胸口。她一閉上眼睛就看見有人從懸崖上跌下深谷,血肉模糊。到後來,死的方式越來越豐富多彩:被石磨碾死的,被砍頭的,被腰斬的,被扔在海灘上活活曬乾的……中國法制史裡面講過的古代刑罰一一浮現,而那是她整個大學裡考得最差的一門課呀!
賀千回哭得幾欲脫水,喉嚨卻已經鎖死,根本灌不下一滴液體。她在黑暗裡祈求:不如讓我死吧!讓他活着,讓他們都活着,誰活着都比我活着好!
轉過念頭來,她又想:如果他這次能活着回來,不管怎麼樣,我都要跟方宇哥分手,和他在一起……
電話鈴聲再響起來的時候,枕邊的鬧鐘指針點着6點鐘。賀千回跳起來,牀架發出的吱呀聲在清晨的濃黑裡響得驚天動地,帶得整個宿舍都跟着她跳起來。她飛快地抓起聽筒,聲音變調得不像是從她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來的:“張璟!”
那頭,一個疲憊的聲音回答了,帶着精疲力盡的笑意:“是我。千回,我活着回來了,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賀千迴心裡猛的一鬆,然後就開始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在汩汩地向外流,如同決了堤的洪水,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擋得住。
隨着力氣一同向外流失的,或許還有她所有的勇氣,以及先前那對自己許下的斬釘截鐵的決心。
她就這麼愣愣地捧着話筒,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死死捂住嘴巴,拼命擋住潰然決堤的嚎啕。她忘了只要直接矇住話筒就會簡單很多,又或者她其實也是怕姐妹們聽見自己的失態吧?
張璟柔聲地問:“千回,千千,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賀千回用力地搖頭又點頭,還是出不了聲。張璟幽幽嘆了口氣:“千千,我就在你樓下,我想見你,求求你,讓我見你!”
賀千回還是沒有辦法說話。如果可以,她會說:“不,張璟,你快回去吧,我現在不能見你!”
張璟仍是等不到她的回答,就說:“隨你吧。我就在這裡等着,兩小時,三小時,你總會下樓的對不對?也不會等太久,呵呵。”
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賀千回放下電話,猶豫了一會兒,爬下牀來穿好衣服,拿上門卡就下樓去了。
天還是漆黑着,附近的幾盞路燈悽清地亮。張璟正沉思地坐在車棚前的臺階上,賀千回一看見他,便覺得整副呼吸都痙攣地抽緊,痠麻麻的疼痛一直徑貫心臟。當他生命的危機解除,她現在要面臨的,則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挺得過去的,生活的危機。
她掩上樓門,腳下軟綿綿地再踏了幾步,就怔怔地站住了,看他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張璟一點點靠近,很快就已經近在眼前。賀千回開始渾身發抖,抖得好像一個在發高燒的病人。他向前一步,她就後退一步,直到抵在門上,退無可退。
張璟伸出手來,好像想要抓住她,但又定在了半空中,然後緩緩收了回去。他神情憔悴,只有一雙眼睛仍是炯炯發亮。他定定地看着她,聲音輕柔低迴:“昨天晚上你最後說的那句話,我聽清楚了。”
賀千回抖得已經快要語不成聲,只好用手拼命壓住胸口,強自鎮定着,然而說出來的話裡,還是帶着牙齒打架的咯咯聲:“你、你平安回來就好……快、快回去休息吧,我、我也要上去了!”
她的嘴脣慘白,好像凍得快要站不住的樣子。張璟的心痛得扭絞了起來,苦笑一聲問:“你是不是打算告訴我,你說那句話,只是爲了安慰一個臨死的人?”
賀千回抖得已經控制不住自己脖子的肌肉,不知道該搖頭還是點頭。她虛弱地說:“那……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忘了它吧!”
張璟直直地看着她,開始不停地、緩緩地搖頭。他嘶啞着聲音低低吼了一句:“爲什麼?你爲什麼愛我卻不願跟我在一起?是因爲你男朋友嗎?”
賀千回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好低下頭,不知所措地看着地面。她看見他的腳上穿着一雙高幫皮靴,很帥氣的樣子,只是踏過了雪,顯得有些狼狽。
良久,她聽見張璟嘆了口氣,聲音重又溫柔下來:“好吧,我等你的決定。”
她擡起頭,感激而軟弱地看着他。他對她綻開一個無比溫柔憐惜的笑:“快回去睡覺吧。看你的眼睛,是哭過了,還是一夜沒睡?”
賀千回不敢說兩者都是。她得到了赦令,趕快回過身刷了卡逃回門裡去。上了樓梯再回頭,還看得見張璟的身影,仍是如先前那樣地,無限孤寂地站在清晨濃黑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