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七章

郝伍少醒來之時,只覺身下之牀柔軟異常,如身陷雲澤之中,飄然欲仙。

他朦朧地睜開眼,只見自己臥在一張蠶絲瑤牀上,牀柱由青玉製,上盤四隻角木蛟,以黃玉綴頭尾,瑪瑙爲鱗,爪牙舞翩,傲骨飛騰。

花樂醉正坐在牀邊笑眯眯地看着他,玉蔥一般的手指在他下頜上劃來劃去:“郝公子醒了?”

郝伍少被他燦若夏花的笑容磣的森森顫慄,只見四周裝點奢華,哪裡還有草廬的影子?當下心裡已猜出了因果,勉強扯了扯嘴角:“這裡是……?”

花樂醉盈盈如水的眼眸波光粼粼:“星宿宮。”

郝伍少笑得肌肉僵硬:“樂醉兄這麼急着帶我回家來見親戚了?”

花樂醉饒有興致地以指繞着郝伍少散在牀上的長髮,低頭在他耳畔吹氣:“禮尚往來。郝公子既已帶樂醉見過你哥哥,我自然也要帶你一同回孃家。”

郝伍少已是笑的比哭的還難看:“那岳丈二老現在何處?”

花樂醉的手指滑至他脖頸上搔弄:“不急。此處只有你我二人,好好做一對纏綿鴛鴦,享魚水之歡,可不逍遙自在?”

郝伍少忍住蹙眉的衝動:“只有我們兩人?!”那豈不是被他折磨死了也沒人知曉?

花樂醉眉眼一彎:“自然……”

“星主!”綠衣不知從何處突然竄出來。

花樂醉手指僵在空中,不滿地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綠衣一怔,躊躇片刻道:“星主,快到午時了,冰水已備好了,星主是……”

花樂醉一斂嬉笑,眉目間盡是陰鷙蕭殺之氣,冷聲道:“端進來,就放在這裡,你不必再進來。”

綠衣得令,恭敬地退下了。

郝伍少知是炎雪蠱的緣故,不由有些心驚,唯恐花樂醉將此仇記到他頭上清算。現如今離了韓輕嗣,他不過是個任人魚肉的廢柴,且星宿宮蠱毒衆多,無論哪一兩種他都決計是受不住的。

花樂醉未再調戲他,不久便等得角星宮弟子擡了一個寬可容人的木桶上來。

郝伍少微微擡頭,便看見木桶中水、冰混合,只看一眼便覺徹骨冰寒。

大約是炎症已有發作的跡象,花樂醉等衆人退下,迫不及待地褪下衣衫跳入桶中,濺起一片水花冰渣。

郝伍少自小畏寒,見了這情景彷彿也有了切身浸冰的感覺,寒毛根根豎立,不由扯過蠶被將自己裹的更緊實了些。

那炎雪蟲的威力說來就來,片刻也不滯緩。花樂醉前一刻還是一臉春光笑意,正欲開口,突然之間臉色驟變,猙獰駭人。

他的身體霎那升溫,五臟六腑彷彿被烙鐵熨燙。肌膚上的灼熱被冰水化解,只是那涼意卻傳不進體內,反倒成了冰火兩重天,更爲煎熬。

花樂醉意志驚人,便是受苦如此依舊擠出一個笑容來:“郝公子可要與樂醉試試鴛鴦浴?”

郝伍少嚇得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這樣的冰水莫說浸泡,哪怕是水中過一遍也會要去他半條命。

冰桶中騰起白煙,冰塊迅速消融。短短半柱香的時間一大桶的冰塊已化盡。花樂醉周身的的水漸有沸騰的趨勢,露在水外的臉上已是香汗涔涔,每一滴打在水中都化作一縷霧氣。

郝伍少漸漸心生不忍:“你浸在冰水中也不能剋制體內邪火,反倒是冷熱交替更爲難受。還是別浸了罷。”

花樂醉緊緊扒着桶沿,指甲幾要嵌進木中,氣若游絲道:“郝公子有其他方法?”

郝伍少微微蹙眉:“我每次寒毒發作之時輕嗣便給我傳輸極陽的內力,這樣會好受許多。你們星宿宮可有練至陰內功之人?或許你可以讓他幫你。”

花樂醉脖頸後仰,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如,如今我陽你陰,豈,豈不是絕配?不如,便由郝……郝公子替我解炎。”

郝伍少不由向後退了一些:“你想做什麼?”

花樂醉因巨痛而笑得猙獰:“你,你的血至陰,不如便用它來解。”

郝伍少背脊發涼,乾笑道:“樂醉兄莫開玩笑,人血骯髒,怎能以此來玷污了樂醉兄。”

花樂醉卻不是玩笑。

一桶冰水已被浸成溫水,他突然一掙,木桶猛然炸開,水花四濺。巨響嚇得郝伍少閉緊了眼睛,再睜開時花樂醉已喘着粗氣躺在他身旁了。

他一身寸絲未着,溼漉漉的身子將白色的蠶被洇成鴉青,雙目迷離。

郝伍少忙將絲被覆到他身上,手指不當心觸到他赤 裸的肌膚,瞬間將手彈收了回來,瞠目道:“這,這麼燙……”

花樂醉出手握住他的手腕,癡迷般喃喃道:“血,血……”

郝伍少被他掌心的溫度燙的生疼,掙了兩下掙不開,見他一副已近癲狂的神態,反倒是冷靜了:“好,好,給你血便給你罷,不過最多一……一茶杯!你先放開我!”

花樂醉聽懂了,手果真鬆開:“一碗!”

郝伍少氣絕:“你這混蛋是在裝瘋呢?!”

花樂醉不語,癡癡盯着他白皙的脖頸,舌尖似有若無地劃過齒貝。

郝伍少當真是怕了。花樂醉此人心性堅韌、癲狂無比,彷彿不怕疼又不怕死。千里迢迢追着他從江南到了北方,不惜以身犯險中了郝肆奕的炎雪蠱,只爲將他劫來此處,尚不知他到底要做些什麼。

眼下若不順着他,且不知他會做出什麼來。

郝伍少苦着臉點頭:“好好好,一碗就一碗。”

桌上早已擺了只紅釉瓷碗,釉彩依舊是一隻頭尾相繞的角木蛟。碗邊有一把銀色匕首,匕身雕紋不消看也知是角木蛟。

好一個二十八星宿的角星宮。

郝伍少握上匕首的一剎那有衝回去捅花樂醉一刀的衝動,然而便是韓輕嗣在此,傷了他也未必能從偌大的星宿宮中逃出去,反倒要吃更多苦頭。

郝伍少顫着手,轉開臉對着手腕輕輕劃了一刀。一陣刺痛正是不必提,然而刀鋒只劃破了肌膚,可憐兮兮地滾落出幾粒血珠子,等了半天也不見從腕上落到碗中。

花樂醉痛聲道:“快點!”

郝伍少一抖,咬緊牙關一刀對着血管割下去,瞬間血流如溪水般酣暢淋漓。然而只集了半碗血流又梗塞了。

郝伍少欲哭無淚,身後花樂醉虎視眈眈地看着,只得狠下心來又是一刀。

來來回回不消片刻一碗血便集滿了。

郝伍少驚呼:“快快,有什麼止血的法子!要滿出來了!”

花樂醉跌跌撞撞從牀上撲過來,不知從何處又掏出一隻瓷碗來:“接上接上,別浪費了,留着下次喝。”

郝伍少:“……”

好容易止住了血,花樂醉已仰頭將一碗血水灌了下去。

也不知是時辰將盡,還是那身中寒毒之人的血液當真有效用,花樂醉只覺身中那熾火被撲滅不少,繃緊的全身漸漸鬆懈了下來。

他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脣,笑容又成了魅惑衆生的模樣:“果真是個寶貝。郝公子,樂醉日後自會好好疼你……”

郝伍少惡寒地顫了顫,大約是失血過多,臉色一時有些慘白。

他低下眼,不留神看見花樂醉完好無損的胴體,不由大驚:“樂醉兄!你這這這,這是什麼東西?!”

花樂醉順着他目光下移,莫名道:“什麼?”他流氓地拿起小鳥顛了顛:“郝公子沒有嗎?”

郝伍少暈厥:“假的假的一定是假的……你明明是閹人……”

花樂醉:“……”

花樂醉將郝伍少帶入角星宮中,並未限制他的自由。然而星宿宮奇花異草衆多,郝伍少又不識路,諒他也不敢亂跑。

郝伍少解毒未滿六十三日便被中斷,毒血反噬,此毒再無可解。每日月出之際乃天地陰氣最盛之時,心口絞痛不說,寒毒又一日烈過一日,便是花樂醉在牀四周烤滿了火盆、蓋上數層絨被依舊抑不住他凍得臉色發青。

好不容易昏睡過去,待到子時該是花樂醉犯寒之時,郝伍少朦朧間只覺有股熱流從體內被人抽離,帶走他爲數不多的溫度。

此後畏寒的毛病日愈烈起來,明明是春衫五月,他卻要裹着鶴氅大衣方纔好受一些。

若僅是寒症,尚可忍受。然花樂醉每日午時炎症發作之前皆要飲他一碗血。

頭兩日郝伍少唯唯諾諾地順從放血,待到第三日他握緊了匕首已有些抓狂:“喝人血,你練的是什麼鳥功?!你走火入魔,別拖老子陪葬!再放血會死的!!”

花樂醉隨手抓過一隻鐵簪子飛過去,簪尾正打在伍少虎口。伍少吃痛,手一鬆,匕首便落了下來。

花樂醉笑得邪魅:“郝公子放心,止這些血你放足一個月纔會死。你若下不了手,樂醉替你放當如何?”

郝伍少氣的撓牆:“你替我放,只怕一下就放足一個月的量了!”

花樂醉眉眼彎彎:“樂醉如何捨得讓郝公子香消玉殞呢?這才兩日,有趣的時候還沒到呢。”

郝伍少情知鬥不過他。這一次飛來的是簪尾,再下一次未必不是簪頭,只得忍着眼淚在腕處又劃一刀。

他只盼韓輕嗣得了消息,能在血盡乾涸之前闖進來,將自己救出去。

也不知是否血中寒毒的效用,花樂醉飲過之後每日午時的炎症再犯,只密密出了身虛汗便熬過去了。

郝伍少放血的時候可以嬉皮笑臉,寒毒發作的時候可以咬着牙將淚逼回去,然而到了夜深人靜思念那人的時候,一腔委屈只恨不能化作滔滔洪水,將這昏暗的天地湮滅。

從小到大,他身體再弱,脾性再差,也只受過那一人的委屈,何曾在別人手裡吃過這樣的虧?

十二歲那年,韓輕嗣明知他恐高,被惹惱時便刻意仗着輕功帶他飛檐走壁,嚇得他手腳並用纏在韓輕嗣身上久久扒不下來;

十三歲那年,揚州書院的子姬從家中帶了條凶神惡煞的土狗上學,又刻意支使惡犬逐人,嚇得伍少自此畏犬。韓輕嗣將那子姬提到一處荒蕪人跡的平野,又不知從何處找來十條餓綠了眼的土狗,追着那人跑了半日,直教那人從此聞犬喪魂;

十四歲那年,郝伍少追求李家書生,逼着韓輕嗣去書庫中偷來一套《春秋穀梁傳》,卻在送人時被韓輕嗣偷偷與自己枕下的《花下寶鑑》對換,害的郝伍少被李書生打將出來,從此不拿青眼相對。

然而他又何曾對別人動過真心?若非那人心心念念只有三姐,自己又何須使出這樣不齒的伎倆來賭氣試探?若非害怕那人與三姐朝夕相對,自己又何故偏要遠離家門?若非那人丟下自己前去逍遙派,自己又何嘗會吃這樣的苦頭?

這樣想來,他倒不怨花樂醉了,一腔委屈統統遷怒到韓輕嗣身上,愈是無聲抽泣不止。

混蛋!若是三姐見了我如今這境地,你看她日後對你理是不理!

郝伍少拽緊了被角,掛着淚痕沉沉睡去了。

花樂醉見他一會哭、一會笑,頗有些憐意地伸手將他眉結展平。

待他情緒漸趨平穩,呼吸綿長之時,伸手搭上他的天靈蓋,將他體內剋制寒毒的功力緩緩吸了出來。

吸完功之後,他運氣調息將其與自身內力融合,隨後替在夢中打顫不止的郝伍少掖緊了被角,起身走至窗臺。

又是一個圓月十五。

可惜月圓人不圓。

花樂醉回過頭看了眼在睡夢中囁嚅着韓輕嗣名字的郝伍少,目光滿是憐憫:“又一個愚蠢的動情之人。”

我永遠,也不會這麼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