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韓輕嗣與郝伍少醒來,公雞已鳴過幾番,天色尚有些灰白。
郝伍少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韓輕嗣,登時心情大好。再者昨日韓輕嗣輸送內力給他,身體亦覺神清氣爽了不少,沒了前幾日的昏沉無力感。
韓輕嗣起身,面色依舊蒼白不堪,眼下隱隱有兩道黑痕。
郝伍少道:“要不你再睡會罷,早些養好了傷我們也好早日離開。”
韓輕嗣搖頭:“躺着不動什麼也養不起來,武功便是要勤練纔可恢復。”
郝伍少犟不過他,也便隨他去了。
韓輕嗣穿好了衣服,將頭髮梳順了束起,又去幫郝伍少梳理。
郝伍少笑眯眯地在梳妝鏡前一坐,從鏡中看着身後人一臉冷漠,手上卻是輕柔細緻,心中成就感頓生。
韓輕嗣替他梳順了頭髮,將臉旁的秀髮向耳後一攏,突然兩人同時變了臉色。
郝伍少掙開他的手,將長髮弄到臉邊,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不梳了,我們先去吃早飯。”
韓輕嗣深吸了口氣,伸手拉住他:“幾種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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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伍少遲疑了一陣,韓輕嗣見他不答,拉着他便向外走:“我們去太虛谷。”
郝伍少急了:“不行!你現在這樣怎麼能趕路!”
他立在原地不肯動,見韓輕嗣毫無反應,連忙又道,“四種!我也經不住連日顛簸!你養好了傷再去!”
韓輕嗣停下:“除了棗花、櫻花,還有呢?”
郝伍少道:“石榴花和菊花。”
屋中一時靜謐的有些詭異,郝伍少緊緊拽着韓輕嗣的手不放,生怕他堅持立刻上路。
“五天。”
韓輕嗣垂下眼:“五天以後我們去找裴滿衣。”
韓輕嗣的內傷原不算太重,若是好生調養生息半個月便可恢復九成。然其擅動內力加重傷勢又兼日夜趕路,纔會虛弱到被王大丫以麻藥麻翻。
若是運氣調息五日則可穩固修復受傷腑臟,功力約恢復五成,應對不太棘手的麻煩尚可遊刃有餘。
兩人走出房間,王大丫已熬好了稠粥,正與王小虎坐在桌邊吃着。瞧見韓輕嗣出來,兩人俱是一愣。
韓輕嗣前幾日蓬頭垢面,全然看不清長相。然昨日郝伍少替他梳洗了一番,又換上一身白衣,只單單往那一站,劍客的風姿與氣度便凜得人挪不開眼去。
再細看五官,韓輕嗣眉目峻長而常做睥睨態,鼻樑高挺,嘴脣削薄,脣角收起的弧度自顯輕蔑不屑,端的令人有被拒千里之感。
俗話說,男人挑實力,女人挑長相。
郝伍少的相貌清秀而稍嫌稚嫩,能叫女人生出親近感,卻不常爲之傾心。然韓輕嗣即便是長得再冷情,風度與相貌往那一擱,難免不叫女人心動。
大約是察覺了王大丫的目光太過熾熱,郝伍少不滿地走到韓輕嗣身前,王小虎不悅地挪到王大丫眼前,各擋下一方天地。
韓輕嗣全然未覺,徑自走到桌旁,神情禮貌而清冷:“我們還要多麻煩王姑娘幾日。”
王大丫神魂顛倒,流着涎水癡笑:“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
王小虎惡狠狠地瞪了眼郝伍少,對着韓輕嗣插腰怒道:“喂!這一家的男丁明明是我!麻不麻煩你要問我纔對!”
王大丫暗裡對着弟弟的腰一掐,王小虎的氣焰立即滅了七成,灰溜溜地低頭悶飯。
郝伍少笑容可掬地與韓輕嗣和王氏姐弟一同用過早飯,將他拖到後院中開始發飆:“喂!明明我纔是少爺!打攪道謝一類的話也該我去說纔對!”
韓輕嗣面無表情地掏了掏耳朵,開始練劍。
郝伍少遭了冷落,一時氣勢大減,灰溜溜地挑了一處樹根坐下,半眯起眼看着韓輕嗣舞劍。
他如今招式不同於以往的迅疾狠厲,旨在氣隨劍走,借劍勢引導真氣遊走三百六十五穴與十二經脈,則自能修復損傷、回覆內力。
郝伍少心中一直記掛着沈左揚之言,待韓輕嗣練過一個時辰走到他身旁坐下歇息之時,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見到蝕狐門的門主了?”
韓輕嗣擡袖揩去額上的汗水,頜首作答。
郝伍少心中狂跳,心虛地目光遠眺:“噢?是什麼人?當年率衆殺害你親人之人就是她嗎?”
韓輕嗣放鬆身子倚在樹幹上,目光虛看這枝上的樹葉:“白蔚……我這十年來閉上眼就能想起她的臉,一刻也不敢忘記、忘記不了。然而這次見她……”
他轉頭看向郝伍少:“這個女人的相貌還是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一分都不差。她竟然一點,都沒有變老。”
郝伍少手指微顫,不敢與韓輕嗣對視:“噢?那她長得什麼模樣?”
韓輕嗣突然握住他的手,驚得郝伍少一哆嗦,腦中一片空白。
“冷?”
郝伍少怔了好一陣,這才略顯慌張地搖頭:“不是。”
他生怕韓輕嗣又要傳內力替他壓制寒毒,連忙道:“你好好養傷,等找到了四哥與鬼醫,我的毛病自能治好。你現在給我內力,還耽誤了你的傷情,我們更不知何時才能離開。”
韓輕嗣不言,將他的狐裘大衣裹得更緊一些:“我懷疑蝕狐門與星宿宮有關聯。”
郝伍少微微蹙眉:“白蔚搶了你的青雪劍,卻讓你去星宿宮取……”他想起沈左揚所言,星宿宮宮主要放了他,因他乃白蔚之子……想必白蔚與這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星宿宮宮主果真有交情。
韓輕嗣道:“那時我才八歲,武學修爲尚淺,看不出什麼門道來。然此次與蝕狐門等人一戰,我發覺蝕狐門之人的武功路數與花樂醉有許多相似之處,恐怕師出同門。”
郝伍少心中已是一團亂麻,蹙眉道:“那青雪劍怎麼辦?你當真要去星宿宮?”
韓輕嗣嘆了口氣:“不急在這一刻。我此番與白蔚交手,才發覺自己全然不是她的對手,只怕再修煉五年十年方能再與她一戰。江湖中皆傳星宿宮宮主武功更勝蝕狐門門主,我若真要奪劍,只怕是困難重重。以往……卻是我自視過高了。”
郝伍少道:“那接下來怎麼辦?”
韓輕嗣道:“先去太虛谷解你的毒,然後……或回江南再說。”
郝伍少心中一陣鈍痛。
他知曉若非有報仇的信念,恐怕韓輕嗣早在八九歲時便撐不下去了。他吃盡尋常少年所不能吃的苦,寄居人下,苦心修煉,不過爲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
他屢次想勸韓輕嗣放棄報仇,卻知絕無可能,恐怕還要惹得對方惱怒。
然而今日韓輕嗣輕描淡寫地一句“再說”,只怕是攪碎了他的心肝卻要和血嚥下,方纔說的出口的。
郝伍少伸手想捉他的手,說一句“無論如何,我都陪你”,然而話未說出口,韓輕嗣卻已又站了起來,到院中舞劍。
一句話在心中百轉千回,到底沒有說出口。
往後王大丫徹底放棄了在郝伍少身上的心思,一腔熱情統統轉到了韓輕嗣身上。
因父母早亡,她往日只知曉照料弟弟,卻從未花過心思在胭脂水粉上。聽村裡的姑娘說胭脂令人增色,能勾得男人神魂顛倒,便在屋中搗弄起這些來。
十七歲的姑娘生得本就是粉黛天成,王大丫欲錦上添花,卻偏偏弄成了畫蛇添足。
韓輕嗣練完了劍,正坐在院中歇息,卻見一個面色煞白的女人一扭一扭地揮着帕子靠近。饒是冷靜如韓輕嗣,也一時愣得半張着嘴闔不上。
王大丫靠近了,媚眼兒亂飛,捏着帕子欺上前:“韓公子,奴家替你擦擦汗……”
一股濃烈的胭脂香氣撲鼻而來,韓輕嗣微微蹙眉,即刻扭頭四下尋找。
還好郝伍少不在院中,他方纔鬆了口氣:“桃花香?洗了。”
王大丫怔了怔,麪皮僵了一陣,硬是扯起嘴角靠上前,絲帕輕柔地摁在韓輕嗣額上:“韓公子~~瞧你熱得一身是汗,快歇歇罷。”
韓輕嗣望天:我不是正在歇麼……
他扭頭聞了聞絲帕,又蹙眉:“杏花香?洗了。”
王大丫麪皮又是一僵:娘希匹的,什麼毛病,江南來的人都怕花?
郝伍少與王小虎一起去村中買完東西回來,就見王大丫與韓輕嗣兩人親熱地湊在一塊,登時雙雙變了臉色。
韓輕嗣餘光瞥見郝伍少拔腿欲靠近,下意識地大喝一聲:“別過來!”
這一喝不光郝伍少,連王氏姊弟亦是嚇了一跳。
郝伍少氣炸了肺,擡起手指指着韓輕嗣“你”了半晌,終是咬牙切齒地衝進屋中,不出來了。
王小虎左看右看,盯着將臉刷成了白無常的姐姐瞧了一陣,遙遙向韓輕嗣投去一個同情的目光,嘀咕道:“我相信你的眼光……”
亦是扭頭進屋去了。
解決了兩個礙事的少年,王大丫嘴角一咧:“韓公子~~”
韓輕嗣面無表情地扭頭看她:“你臉好白。”
王大丫自當他是誇張,心中一喜,笑容更甚,捏着帕子故作嬌羞:“哎~~韓公子你真討厭~~”
韓輕嗣忙道:“別笑,掉粉。而且,你牙好黃。”
“……”
王大丫揮着帕子淚奔了。
晚上韓輕嗣草草吃了一些,又去後院練劍。
王大丫洗淨了臉,化悲憤爲食慾,悶頭狂吃,一連解決了三碗米飯。
她將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後仰靠在椅背上,腆着肚子滿足地長嘆一聲:“哈……”
王小虎作不忍狀,扶額扭頭:“死丫頭……你的肚子比胸還大。”
王大丫吃飽喝足,氣量大大,只瞪了他一眼,卻未動粗:“克化完了,肚子自然就小了。”
郝伍少竊笑,心中還記着方纔的仇,朝着王小虎比了個手勢。
王小虎心領神會,又作痛心疾首狀搖頭:“可惜肚子會小,胸卻不會大了……”
“……”
韓輕嗣正在院中舞劍,忽聽屋內一陣“強風舞浪”,又一式“頑猴鬧天宮”,一時間乒乒乓乓,碗碟與菜餚齊飛,嬉笑與怒罵共存。
韓輕嗣屏息聽了一陣,也沒聽出屋內高手間的過招究竟是何門派、是何路數。
他嘆了口氣,斜仰起頭,明媚而憂傷地望着昏暗的天空。
“看來,我果然還有很多的功夫要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