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郝伍少被白蔚劫走後, 衆人分頭尋遍四周數裡處,毫無蹤跡可循。
郝肆奕失了魂一般,不時走上一陣神, 清醒時眉結也一直未曾舒展過。
裴滿衣見他這副模樣, 也不由心中難受, 上前寬慰道:“寬心, 伍少吉人自有天相。”
郝肆奕淡淡瞥了他一眼:“他是龍皿。”
裴滿衣心虛, 喉結滾動了一番,底氣不足地寬慰道:“畢竟江湖上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
郝肆奕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
韓輕嗣狂躁不已, 沒頭沒腦地找了數個時辰,終於冷靜下來, 面無表情地坐在一塊大石上想着對策。
江顏逸嘆了口氣, 上前道:“莫心急, 他一時三刻應不會有性命危險。”
韓輕嗣狹起雙眼,思量那劫人者大約是看中了郝伍少的血, 若是如此,郝伍少的確暫無性命危險。
他捋了把臉,面無表情道:“那人刻意隱瞞了武功路數……他會使石陣,許是莽山派、天域派、鐵虎幫之人。”
江顏逸頜首:“是……先從那人的身份查起。”
韓輕嗣扭頭看他:“你也與他交手了。你可看得出他的來路?”
江顏逸微蹙眉頭,復又展顏笑道:“不清楚。不過……”
韓輕嗣眉梢一動。
江顏逸繼續道:“恐怕劫持者是個女子。”
韓輕嗣並不驚詫, 沉聲道:“何以看出?”
江顏逸道:“直覺罷。”
韓輕嗣眸色略沉, 神色莫辯。
花開兩枝, 各表其一。
郝伍少在石穴中戰戰兢兢蜷縮了一夜, 到天亮時分終於抵不住疲倦, 淺淺睡了過去。
白蔚帶着新鮮食物來的時候,只見他斜着身子半倚石壁, 長長的的睫毛似是沾着水汽,微微顫動。
她走到郝伍少面前,低頭俯視,神情莫測。
過了一會兒,她蹲下身來,修長白皙的手指緩緩探出,在伍少鼻尖不足一寸前停了好一陣,復又向前伸,終是撫上了他的臉。
郝伍少睡夢之中全無察覺,睡容安逸而乖巧。
白蔚兩指在他右頰的龍紋上撫了一陣,終於收回手,將食物在他身旁放下,起身向外走。
“嗯……”
郝伍少於夢中發出一聲低吟,白蔚身形一僵,腳步停了下來。
然而伍少並未醒來,貓崽一般皺了皺鼻子,發出兩聲吸氣聲,睡得依舊老實。
白蔚背對他面無表情站着,忽的皺眉,轉身大步走回去,不輕不重踢了踢郝伍少,將他踹醒。
“嗯……”
郝伍少倦意甚濃,不情不願地嘟噥了兩聲,勉強撐開眼皮。
他一醒來,只見一把閃着寒光的鐵劍正對着自己的鼻尖,霎時驚得跳了起來,激動間一不當心竟自己湊到了劍鋒上。
“嗷……!”郝伍少慘叫。
白蔚蹙眉,緩緩將劍收回。
郝伍少睡意去了大半,驚疑不定地捂着鼻子:“你幹甚麼!”
白蔚聳肩:“你自己撞上來的。”
郝伍少又氣又急,攤開手心一看,所幸血出的並不多,然而鼻尖上卻是火辣辣的疼:“你做什麼拿劍指我?”
白蔚的語氣甚是雲淡風輕:“我想殺你。”
郝伍少手心帶汗,傷口沾了鹹溼的汗水更是疼得他齜牙咧嘴,哭笑不得道:“你有病吧?!”劫他回來的時候不殺,丟下他一人與鱷魚爲伴的時候也不給個痛快,偏偏睡一覺醒來動了殺意。怪不得兄長總說女人心,海底針。
白蔚不語。
郝伍少瞪了白蔚一眼,湊到流水旁洗了洗傷口,冰涼的山泉暫緩了尖銳的同感。他委屈道:“你幹嘛要殺我?”
白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理由有許多,等我當真決定殺了你的那日再一一同你細說。”
郝伍少翻了個白眼:“那我還是永遠不知道比較好。”
白蔚沉默了一陣,走到郝伍少身邊坐下,淡淡地看着他:“你很怕死麼?”
郝伍少沒好氣地反問道:“你很想死麼?”
白蔚輕笑:“生死由天,我不在意。”
郝伍少頜首:“對對,我的命也由天,你還是不要逆天比較好。”
白蔚似笑非笑:“誰教的你油嘴滑舌?”
郝伍少撇嘴:“說了你認得麼?”
白蔚不語。
兩人沉默地坐了一陣,白蔚起身道:“我明日再來看你。”
郝伍少見她要走,不由急道:“等等!……你到底要將我關……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去?”
白蔚冷冷道:“這纔不過一日你便急了?”
郝伍少賠笑道:“白姐姐~~好姐姐,你若是捨不得我,我多留幾日也不是問題。只求你替我傳個口信,告訴輕嗣我平安的消息,我就不急了。”
白蔚蹙眉:“韓輕嗣……韓子凡……你是如何認識他的?”
郝伍少道:“小時候就認識了……你殺了他父母,是我姐姐收留了他。”
白蔚眉梢一擡,微眯起雙眼,竟是自嘲一笑。
郝伍少道:“白姐姐,你都將我捉來了,好歹給我個明白罷。”
白蔚嘆了口氣,一雙桃花眼瀲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你想明白什麼?”頓了片刻,不等郝伍少發問,她又接着道:“我給你三個問題的機會。你若問得好,我願意答,我便告訴你。”
郝伍少嘴角一抽:也就是愛答不答咯?
自然他不至蠢到以此浪費一個問題的機會,雖在心中腹誹了許多,卻還是賠笑問道:“你到底爲什麼劫我來此?”
白蔚淡淡道:“我說是爲了救你,你信麼?”
郝伍少諂媚道:“信,信!既然救下了,白姐姐甚麼時候放我走?”
白蔚道:“運氣好的話,百八十年後他死了,你還活着,你就可以離開此地了。”
郝伍少:“……”
他暗罵了幾句,眉頭緊蹙,思量了片刻並未繼續糾結於此話,話鋒一轉問道:“你……爲什麼要滅韓門?”
白蔚一怔,顯是有些吃驚,然而旋即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等你死……或是我死的那一日,我再告訴你。”
“……”
郝伍少噎了一下,卻見白蔚飛身向那洞口而去,清冷的聲音在石穴中迴響:“以後我會每天來看你。”
“哎哎……”
郝伍少話還未出口,白蔚已飛出了石穴,消失不見了。
他哭笑不得地摸着石壁:“‘他’到底是誰?……”
往後白蔚果真一日來看他一回,然而自那日之後卻不再與他交談,每次放下食物與乾淨衣物便又飛走了。
郝伍少一人在石洞中呆了四天,有時憋悶不過會發狂地捶牆大叫,然而精疲力竭之後喘上一陣,又會恢復冷靜。
他有時也曾試着攀上石壁,然而爬不足一丈高便失足摔了下來,痛得半晌緩不上氣來。
郝伍少躺在冰涼的石壁上,視線正對着唯一連通外界的石洞,睜着眼便可瞧見一片星辰。
他擡起手,將不大的手掌展開,恰巧將視線與星光隔離開。
他苦笑道:“巴掌大的一片天……”
過了一陣,他捂住臉喃喃道:“喂,韓輕嗣,若是有一天我們被關在此地……便是指頭大的一片天……百八十年也不長,對不對……”
再說韓輕嗣兩紙飛鴿傳書分別寄向揚州與京城,將郝伍少之事大致一說,託郝大富與郝貳文一起尋找郝伍少的下落。
郝家涉獵雖廣,然而真正涉足江湖的不過郝叄俠一人。郝大富行商,尚可用錢辦事。郝貳文卻是個文官,所幸在朝中有些人脈,故也能調動一些人手去查弟弟的下落。
韓輕嗣如此也不過是爲了多一條路可走,然而他也並未抱多大指望,自己依舊是不眠不休地尋着郝伍少的下落。
他不飲,江顏逸也不飲;他不休,江顏逸亦不休,寸步不離地陪着他南上北下。
韓輕嗣撇下了郝肆奕、裴滿衣與王小虎,快馬加鞭前往最近的莽山派。
莽山派依山而建,善以草木石爲兵佈陣,歷來只收男弟子。
韓輕嗣懶得潛伏下來仔細調查,握着青雪劍直接殺了進去,將正閉門修煉的莽山派掌門山勳逼得棄關而出。
韓輕嗣站在山坪之中,傲然一擡下頜:“佈陣。”
山勳受此挑釁,不由大怒,命弟子助陣,當下擺出九九開元石陣。
韓輕嗣蹙眉:“不是此般陣法……”
他調頭欲走,莽山派衆人哪裡容得他任意來去,當下啓動石陣,只見九縱行石陣交錯換位,於行進間不斷從陣中飛出巨石向韓輕嗣襲去。
他不屑地嗤笑一聲,足間點地,躍起踏上那飛石,猛地躍入陣中。
他甫一入陣,外圍巨石迅速移轉,圍成一個嚴密的石圈。
陣外之人看不見陣內變幻,江顏逸並不出手,似笑非笑地盯着山勳等人的神情,耳朵卻仔細聽着陣中響動。
山勳冷汗涔涔,左手一擡,卻聽江顏逸清潤如玉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念道:“左行三,右進五。”
山勳下一步欲走的陣法被江顏逸看穿,當下大驚,不可思議地看向江顏逸。
這一出神,只聽開元陣中數聲巨響,霎時間碎石漫天,數枚尖細的碎石準確打入莽山派弟子體內,一時數聲哀嚎同響。
山勳陣法被破,真氣大亂,猛地吐出一口鮮血,雙目死死盯着開元陣的破缺處。
韓輕嗣長衣翩翩,提着劍輕盈地走出來,面容隱在塵土中看不真切。
山勳目中幾要滴出血來,喃喃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韓輕嗣嘴角一挑,瞳孔瞬間燃成血色,揮劍一劈,一枚碎石直直向山勳襲去。
山勳只見石子越飛越近,卻僵着身子動彈不得。
“喀……”
尖石從他額頭打入,擊破頭骨,發出清脆的崩裂聲。
韓輕嗣的眸色再一次回覆,神情瞬間由冷漠變作了迷茫。
——山勳的腦袋被削去了一半,地上躺着十數名莽山派弟子驚恐地看着自己……剛纔那一瞬,又發生了什麼?
江顏逸低下頭,鬢邊長髮恰巧將那一抹狡黠的笑容隱去。
他柔聲道:“子凡,既不是莽山派所爲,我們便走罷。”
韓輕嗣再看了一眼山勳的慘狀,將心中那抹隱隱的興奮按下,輕輕頜首,面無表情地丟下重傷的衆人與狼藉的殘局,隨江顏逸騎上馬離開了。
莽山派衆人哪裡敢追,只得眼睜睜看着兩人策馬而去。
一個冷如山,一個溫若水,卻是不折不扣的一雙惡魔。
下一個目標是天域派,從莽山趕去約有四五日的腳程,而韓輕嗣與江顏逸俱是三天不曾闔眼了。
兩人行至一處村莊口,江顏逸將馬勒停:“子凡,歇一歇再走罷,莫將自己先累倒了。”
韓輕嗣確是疲憊極了,遂沉默地點了點頭,便算同意了。
兩人進了一間客棧,韓輕嗣餓得過了反倒不餓了,只喝了些水便和衣躺下。
江顏逸走到牀邊坐下,手指虛畫着他的眉,輕聲道:“若能一生與你並轡縱馬……此生足矣。”
韓輕嗣翻了個身,背對他躺着:“你活夠了,我還沒有。”
江顏逸輕笑。
過了一陣,韓輕嗣的呼吸漸趨綿長,緊蹙的眉結數日來頭一回展平。
——他對江顏逸已不設防。
江顏逸甚感欣慰,彎下身在他耳根後輕輕一吻,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他走出客棧,來到村外一處竹林間,將腰間的“胭脂”取了下來,湊到脣邊緩緩吹了起來。
曲高和寡,清商流徵,竟是一曲輓歌。
一曲吹罷,江顏逸輕如鴻毛地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
他吹至一半時身後已多了一人,然而那人並未出聲打攪他,只是單膝跪着,恭敬地等着他一曲奏畢。
江顏逸微笑:“青龍。”
沈左揚已跪了許久,身形卻依舊堅穩:“參見宮主。”
江顏逸滿意地點點頭:“找到白蔚了嗎?”
沈左揚恭敬道:“十二星主已派出,十日內必會有消息的。”
江顏逸呼出一口氣:“很好。”
他接着道:“本月十五,圓月之夜,清江岸。”
然而等了片刻,竟沒聽到沈左揚那一聲“遵命”。
沈左揚猶豫了一陣,鼓起勇氣道:“宮主……此事可否讓白虎使來辦?”
江顏逸冷冷看着他不語。
沈左揚心如擂鼓,壯着膽子道:“屬下尚未找到花樂醉……他的鎖心蠱就快解了……”
江顏逸冷笑,依舊不語。
白虎七星上一月折損三星,在岸上玄武使又無用武之地,而朱雀使正是宮主本人。如此一來,這樁任務沈左揚決計推脫不得。
他的指甲幾乎嵌入掌心中,緊緊閉上雙眼,片刻後顫聲道:“屬下知錯。屬下遵命。”
他緩緩站起身向竹林中走,卻聽江顏逸冰冷又帶着嘲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區區一個鎖心蠱……星宿宮七百二十種蠱,我答應你饒他不死,你任挑幾種下給他便是。”
沈左揚一怔,轉身跪下:“多謝宮主!”他的聲音較之前已輕快了很多。
待沈左揚離開,江顏逸走回客棧,在另一間客房中躺下睡了。
再說沈左揚一路疾馳,神色無奈而又欣慰,喃喃道:“花樂醉……”
讓他歡欣的是江顏逸答應饒了花樂醉。他暗下決心,這一次若將花樂醉捉回來,蠱解了便解了,再不下了。
鎖心蠱到底鎖不住人心,那人的心,還要靠他用心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