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肆奕等了一日不見郝伍少等人的到來, 頗有些納悶。藍瑩散與雀食相遇本是無藥可解,唯有以草藥暫且壓制毒性。然而桐山此地一時也找不齊所需草藥,他不由陷入了困境。
山上的屍體已散發出腐臭味, 郝肆奕自然沒有那好心將他們埋了, 索性放火燒山, 也期得大火能快些將郝伍少引來。
第八日一早, 藍瑩蝶翩然而至, 身後跟了一陣遲疑的馬蹄聲。
郝肆奕先是一喜,然而靜下心來仔細一聽,來人竟是單馬獨騎!他心中一凜, 迅速躍到樹上躲了起來。
來人身著白衣,系黑色冠冕, 長眉薄脣, 相貌算得上清俊, 只是略有些憔悴。
他怔怔望着藍瑩蝶環繞的槐樹,試探地喚道:“阿奕?”
郝肆奕在樹葉縫隙中見了來人, 心中也說不上是個什麼滋味,沉默了好一陣,卻並未出聲。
裴滿衣擡頭期期艾艾地望向枝葉中隱約露出的衣角,可憐兮兮地喚道:“阿奕……”
郝肆奕忽的沒了脾氣,冷着臉從樹上一躍而下:“你怎麼來了?”他伸手令藍瑩蝶停在指上, 神情有些迷茫:“這隻藍瑩蝶是你的?”
裴滿衣怔了怔, 訥訥道:“我……我在路上看見它, 便不由自主跟了過來。”
裴滿衣那日與郝肆奕交談後大受打擊, 左思右想決定收拾包袱暫且離開衆人。他原是想分開一段時日待郝肆奕消了氣, 或許會想他,又或許路上會有用得到他之處, 屆時自己再現身,定能在徒弟面前贏回幾分好感,故他一直偷偷跟在幾人身後。然而那日在雀南城的客棧中,郝伍少等人連夜離去,而裴滿衣當時睡得正死,竟是將人跟丟了!
藍瑩散與藍瑩蝶是裴滿衣在太虛谷煉出的獨門秘方,只有郝肆奕與裴滿衣擁有此物,故他在路上一見到藍瑩蝶便興奮不已,跟着它來了此處。
郝肆奕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這隻……是我的?”
裴滿衣又是一怔:“你……”他驀地猜到了些什麼,立刻從馬背上躍了下來,神情緊張地上前探郝肆奕的脈搏。
這一探,裴滿衣徹底大驚失色:“你怎中了這毒!!”
郝肆奕咬緊下脣,尤是不敢置信地問道:“你遇到它的時候,可有看見郝伍少?”
裴滿衣搖頭:“我在半日之前遇到藍瑩蝶,四周並無一人。”
郝肆奕心口猛地一陣抽搐,難得慌了神智,喃喃道:“伍少……”
郝伍少與韓輕嗣不可能丟下他不顧,而藍瑩蝶獨自飛來,定是他們出了什麼意外!
他千算萬算只算了一個桐門派,卻不曾想過或許螳螂捕蟬,另有黃雀在後!韓輕嗣如今武功薄弱,自己應該當場結局了桐門派那些該死的蒼蠅,而並非貪心地離開他們來到此地想要一探敵人究竟。
正如郝肆奕心中只有一個郝伍少,裴滿衣眼中也只有自己的漂亮徒弟。他很快便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沉下臉道:“你給自己下毒?”藍瑩散是裴滿衣所制,全天下會用的也只有裴滿衣與郝肆奕二人。
郝肆奕沉默了許久,微微頜首。
裴滿衣一時急火攻心,勃然大怒道:“你!你既然不認我這師父,就別用我門下的毒!
郝肆奕沉下臉,依舊一言不發。
藍瑩散遇上雀食是無藥可醫的毒,普天之下只有龍皿的血能解此毒。用十種特殊草藥以一定比例配合能壓制毒性,然而這十種草藥與藍瑩草都只有在太虛谷中才有,裴滿衣身上並沒有攜帶,這一來一去太虛谷路程至少數月。
裴滿衣顫聲問道:“你和郝伍少分開了?他如今在哪?你還能壓制住幾天?還有多少藥?”
他問了一連串的問題,郝肆奕彷彿事不關己一般只回答了最後兩個:“兩天。剩下的藥都在郝伍少那裡。”
裴滿衣一陣眩暈。
“你……你……”他雙腿一陣無力,險些跌坐在地:“你怎能這麼狠。如今該如何找到伍少他們?”
郝肆奕神情凝重:“我給了他們藍瑩蝶……我怕小五出事了。”
裴滿衣苦笑:“先想想你自己罷。”
郝肆奕思考了一陣,嚴肅道:“馬借我。”
裴滿衣嘆氣:“你知道去哪裡找他們?”
郝肆奕緩緩搖頭。
裴滿衣苦笑:“難得見你這麼糊塗,也都是爲了他……沒有了藍瑩蝶,他們能否猜到你在何處?”
郝肆奕想了一陣,微微點頭:“他們知道劫我來的人是桐門派之人,只是他們並不敢確定。桐門派在桐山上,這並不隱秘。”
“那就是了,你若離開此地,人海茫茫,又要去何處找?”
郝肆奕垂下眼,雙眉微顰,扭頭向山上走去。
他臉上雖還是一片清冷,但裴滿衣知道他心中已是亂了。
山上被郝肆奕燒成一片焦土,只留下幾間瓦房尚存。
郝肆奕突然扭過頭:“你要留下?”
裴滿衣怔怔地頜首。
郝肆奕什麼也沒說,獨自回房去了。
過了一個時辰,裴滿衣將行李規制好,躊躇不決地來到郝肆奕門口,卻鼓不起勇氣來敲門。
那夜郝肆奕的話猶存耳邊,那般冷血無情,回想起來依舊教他心口悶疼。如今又能再說些什麼呢?無非是自找無趣罷了。然而人性本賤,他又忍不住想見這冷血的小徒兒。
“進來。”屋中傳來郝肆奕清冷的聲音。
裴滿衣先是一怔,隨即如蒙釋令,又驚又喜地推門而入:“阿奕。”
郝肆奕垂着眼,看不出絲毫情緒起伏:“有事麼?”
裴滿衣尷尬道:“我……我來和你商討。”
郝肆奕擡起眼,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商討什麼?你能在一天半的時間內配出解藥嗎?”
裴滿衣沉默。若是給他一年半載,以鬼醫的天才,未必制不出解藥。然而如今只有一天的時間,且裴滿衣心神不寧,此地更是藥材稀少,他實在是力不從心。
半晌後,他輕聲道:“我想陪着你。”想了想,又覺不妥,道:“我想你陪我一會兒。”
郝肆奕抿了抿嘴脣,沒有說出拒絕的話,便是默許了。
裴滿衣坐到他身旁,定定地打量着他的側臉。郝肆奕離開郝伍少已是第九天,若明日……
兩人都不談起這個話題,郝肆奕似乎渾然不覺,裴滿衣卻是不忍心去想。
他乾澀地開口:“阿奕……”
郝肆奕淡淡地看他。
“你還生我氣嗎?”
郝肆奕突然有點想笑,璀璨的雙目緩緩流轉:“……如果明日小五不來,我就原諒你。”
裴滿衣立刻變作一張苦笑:“那你還是繼續生氣罷。”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大抵是裴滿衣在說,郝肆奕在聽。然而這日郝肆奕的心情似乎不錯,並未發什麼脾氣,連不耐煩的神色都不曾流露。
天色漸漸晚了,郝肆奕突然起身道:“出去坐坐。”
裴滿衣受寵若驚地點頭,眼巴巴地跟在他身後出了門。
好久都沒有這般靜坐下來看星星的閒情雅緻,郝肆奕微微仰頭看着天空,一貫清冷的神情在星光下顯得柔和了些許。
裴滿衣頭腦一熱,捉住他的手道:“阿奕,我是真的喜歡你。”
郝肆奕漠然地將手抽了出來,雙眸下劃,與他視線相處。
裴滿衣苦笑:“你我相處這麼多年,你總不該一點都不曾察覺。”
郝肆奕淡淡地點頭:“你總想佔我便宜。”
“……”
裴滿衣老臉一紅,訥訥道:“怎說的這般難聽。是我喜歡你,纔想與你親近。”
郝肆奕“噢”了一聲,什麼都沒說。
裴滿衣討好地笑道:“你別生我氣了。”
郝肆奕面無表情道:“爲老不尊。你是師,我是徒,你若無甚私心,何必如此卑躬屈膝。”
裴滿衣噎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怎可能沒有私心呢。”
時間不允許他再拖延懦弱下去。裴滿衣鼓足勇氣,又重新握住他的手,鄭重道:“阿奕,我不會讓你死的。”
“噢?”郝肆奕微微挑眉,並未再度將手抽出來:“你有什麼辦法?”
裴滿衣道:“明日若能用上你便知道。總之你要明白,我對你從來不是戲弄。”
郝肆奕淡然道:“以往的事我不想再計較。”最重要的,無非是能活下去。
兩人攜手在星辰下坐了許久,這才各自回房歇息了。即便時間緊迫,裴滿衣一時也不敢逼得太緊,生怕惹得郝肆奕反感。
他這徒弟,實在是開罪不起。
第二日一早,兩人又來到山下等着。
因郝肆奕體內的毒性是最多的,故第十日尚未度完,他已覺頭腦有些發昏,隱約是剋制的藥性抵不過毒性,開始逐漸發作了。
烈日當空,烤得人睏倦不堪,郝肆奕漸覺脖頸支不住腦袋,開始左搖右晃。
裴滿衣看在眼中,將他的肩膀一摟,使他靠在自己懷中。郝肆奕毫不掙扎,眼神迷離地看着遠方,已是困得半夢半醒了。
六年間裴滿衣難得見郝肆奕如此乖巧,心中說不清滋味。睏倦的幼虎攏起爪子,竟與貓一般乖巧,直教人疼入心坎中去。
眼見日頭西移,逐漸已到了午時。
郝伍少沒有任何蹤跡,裴滿衣嘆了口氣,從包裹中取出銀針與動物被剝離洗淨的血管。
郝肆奕用力揉了揉眼睛,使自己清醒些許,卻不知這般動作顯得更加幼稚可愛:“這是做什麼?”
裴滿衣道:“換血。”
“……”
郝肆奕雙眉緊蹙:“什麼意思?”
裴滿衣將銀針插在血管兩頭,將管道紮緊,做了兩根一模一樣的管道:“將你的血渡我一半,將我的血渡你一半。毒性減弱,可拖延時間。”
因一個人不可能將一身血統統倒出,若要換血,必須兩人同時進行。然而郝肆奕的血一旦入了裴滿衣的體內,裴滿衣同時也中了毒,不再有一身乾淨的血可換給郝肆奕。
然,兩人血液對流,至少可稀釋毒性。
郝肆奕震驚道:“你……”
裴滿衣將血管一頭扎入自己上臂與下臂間的青脈,另一頭欲扎入郝肆奕體內,卻被他輕易避了過去:“算了罷,我體內的毒多得很,莫說與你稀釋,便是再來百人,也是一起死罷了。”
爲了滅桐門派的口,他給自己下的份量着實地道的很。
裴滿衣頓了頓,執拗地拉過他的手臂:“拖得一刻是一刻。”
郝肆奕冷笑着揮開他的手:“你說的是不會讓我死,而不是陪我一起死。你當我稀罕嗎?”
裴滿衣身形一僵,神色迅速黯淡下來:“……師父無用。”
郝肆奕怔住。
這六年來裴滿衣從來不自稱師父,也極少讓郝肆奕稱他爲師,正兒八經的拜師禮更是從來也沒有。嚴格說起來,裴滿衣有師之實,卻無師之名。
郝肆奕向來自認與他沒什麼感情可言,然而這一聲師父,卻令他腦中一時空白一片。
他怔忡間,裴滿衣已將銀針插入他的動脈,血液即刻便充滿了薄得透明的動物血管。
裴滿衣執拗地重複道:“阿奕,以往是我對不住你。然而我是真心喜歡你,此心堪比日月,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他笑得略顯苦澀:“總之……便是如此。”
郝肆奕愣愣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又過了半日,太陽迅速沒入地平線。
山下的氣溫日夜差異不小,由燥熱至平靜而及微寒,兩人的思維逐漸明晰起來。
渡血加快了毒發的速度,郝肆奕已能感覺到腿部傳來的無力感——如今,想必是站不起來了。
裴滿衣抽了抽鼻子,這時倒不再像個年近三十的男子,而愈發顯得幼稚起來。他將頭拱入郝肆奕的頸窩,撒嬌道:“阿奕~~”
郝肆奕一陣惡寒,擡手欲推開他,卻又漸漸放下了。
裴滿衣嘿嘿一笑:“總算不氣了吧?”
郝肆奕冷冷道:“同你生氣,是與自己過不去。”
裴滿衣只覺眼皮有千斤重,闔上眼喃喃道:“以往是我對不住你,我只曉得戲弄你……然而你長大了,竟是如此記仇。早知道……可我還是想欺負你。”
郝肆奕嘴角微微抽搐。
裴滿衣長嘆道:“當初騙你,也是無奈……我的確是有私心的,不知怎麼同你說……”
郝肆奕一言不發。
又過了不知多久,兩人都已睏倦不堪,頭倚着頭背靠大樹睡了過去。
意識朦朧間,隱約有馬蹄聲馳近。
“四哥,四哥!!先生!”
郝肆奕朦朧間嘴角勾起一個微笑,突然很想睜開眼將郝伍少狠狠斥責一頓。然而心有餘卻力不足,他頭一歪,徹底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