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未了一重添,新啼痕間舊啼痕
我也時常和老七、十二他們呆在一起,他們倆往往不勸我,我見他們也沒那麼不自在。可有時老五會來,我看着那有些相似的臉說不出什麼感受,有時在發呆,老五發現了,也就不時常來刺激我。
老八他們自然常常看到,可是後來我們都有了默契,誰都不再提老九了,大家都瞄着我的情緒,寒暄幾句就各自去忙了。我知道他們手裡都各有各的差,哪裡有時間來我這裡閒扯,而我也是沒耐性搭理他們的。十七成爲離我最近的人了,他沒那麼忙,功課又厲害,索性經常陪着我。發現了我的變化,就常常在一羣人圍着我的時候,使眼色叫大家趕緊走。而他就在旁邊默不作聲,一點也不打擾我。
我開始像良妃那樣特別喜歡侍弄花草了,原來並不曾發現十七這裡草木也是很茂盛的,各種樹木到了這個季節也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而花草也是此謝彼開的。我現在不愛熱鬧了,甚至人多了還會覺得心煩,尤其看到大家發現我不高興,想盡了辦法調動我的情緒,我就更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悲哀在擴散,有時候就想大喊一聲,但卻不知到底該喊什麼。
我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對着花草說話,“小紅,你這麼美,怕不怕美人遲暮啊?你是希望自己絢爛一瞬,還是平淡一生呢?”“到底你有沒有生命呢?要你說是有生命好呢,還是無知無覺好呢?”“你會不會貪戀自己的美貌?你會不會渴望長久?我告訴你,那是不對的,那是貪慾,最能吞噬心靈的貪慾”……
對於修剪花草,我用了心,所以發覺時間過得格外地快。而每每晚上時,我還是習慣了鋪好紙,寫點什麼,然後再想點什麼,最後身體本能抗議要睡去才睡去。
後來溫恪來向我辭行,她要隨布泰會蒙古的。我纔想到,是啊,她也不屬於我身邊的,好啊好啊,她是有了歸宿的。
可我還是哭了,溫恪也哭。布和布泰勸着我們,我把他們趕出去,跟溫恪說會話。
“溫恪,你還小,不要太早要小孩,傷身體的,姐姐的話一定要記住。如果身體有不舒服,還是回京城來,要常常想起我,有時間就回來看我。”
“姐姐,我沒事的。我其實真的很想等到九哥他,他回來,我再走。可是——”
“沒有可是,誰都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和屬於自己的人,就連父母都不能相伴終生的。我希望看着你幸福,而我,你還不相信嗎?我以前太瘋了,現在啊,我自己都覺得真是剛剛好,完美極了,不是嗎?”
溫恪就笑笑說是。
“雖然晚點要小孩,可是我可是孩子的乾媽。你最好二十歲一生就一男一女,然後我可以幫你帶孩子,你知道我很厲害的。不過要是懷孕就可以回京的話,你可以提前到十七八歲,不過再早我是不同意的。”
溫恪點頭,“姐姐,草原你也要經常去,但凡有機會就要爭取。”
“我會的,那裡充滿自由的氣息,我會去的。”
人生聚也匆匆,散也匆匆。我還是送了溫恪走,老康、十三和老四他們都和我一樣很難過,但是又都笑着,連溫恪也是微笑轉身離去,登了車。可是,遍人生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晚上的時候我寫下,今年花勝去年紅,誰伴芳叢?可惜明年花更好,誰與從容?想起過往種種,不禁哭起來。
第二天下午的時候十三來找我喝酒,我不想拒絕,誰知十七見我們喝起來沒完,勸我不行,勸他哥不幹,就一狠心去找了老四來,結果卻是我們四人喝在一處。
十七和老四開始是想勸我們來着,可是十三不知想哭還是想笑,反正表情興奮,情緒高漲得嚇人,拉起老四就說東說西的,不停勸酒。老四開始陪了兩杯,後來十三說起了敏妃,說起了小時候老四如何親近他,怕是勾起了老四想他皇額娘了,於是兩人一起回顧了小時的歷程。我和十七剛開始沒注意聽,可後來聽進去了,有時哈哈大笑,有時又替他們難過。
老四說了十三小時調皮,和十四鬥架,在十四臉上撓了一下子,當時就老四在場,十四哇哇直哭,吵着要叫他四哥給他報仇,老四說自己當時畢竟大了,怎能再撓十三一下啊,於是他使眼色給十三,裝了個樣子給了十三一拳,十三一下子坐地下了,老四就哄騙十四說你看他摔個屁墩了,十四哈哈大笑說,那我現在去撓他一下,老四說,不用撓了,他的屁股一定都腫得像猴屁股了,況且就是你被他撓了也比他長得好看,十四一聽很高興就說,四哥,還是你好,別人都看不出來我比十三哥好看。
我和十七聽了當然大笑起來,十四小魔那時真傻啊,不知這事他記得不。
十三說那時他就跟四哥很好了,後來十四更是處處比着,可惜就是贏不了他去,後來在老十那裡得到了平衡,因爲他什麼都比老十好,而老十又心無城府,於是倒走近了。十三說完,他和老四不知是誰輕輕哀嘆了一聲,又都端起酒杯來。
“十七,那你怎麼看好你這倆哥哥的組合呢?一個熱情似火,一個冰冷如霜的。”我問。
十七想也不想就說,“是啊,本來他們大家對我都差不多,都不好也不壞的,可不是你讓我凡事跟十三哥學的嗎?還要我做個像他那樣的俠王嗎?所以我就粘上他了唄。”
“啊,是我啊。我好像是有說過。”
“姐姐,你成天吹牛騙人,都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了吧?”
“去,小毛孩子,我就算騙人也都是善意的謊言。”
十三接過說,“不過十七,你怎麼從開始就不怕四哥呢?這讓十三哥都很佩服的。”
老四沒等十七回答就說,“十三,這麼簡單的問題還用問,你不看看十七是跟誰學的?”
我說:“有我什麼事啊?”
“我說是你了嗎?我說十三呢,十三也不怕我啊。”
“啊,對對。”我這麼說還是瞪着老四。
四人喝着酒,十三說起了溫恪,十七就對十三學溫恪都怎麼跟我瞎胡鬧,十三就大喊,這個我怎麼不知道啊?溫恪都沒說過。
十七說,溫恪姐姐好像是從容姐姐的親妹妹呢,倒不像是你妹妹了。
十三就高興地笑了,還忙着問有沒有別的好玩的事,十七就在那裡滔滔不絕地講起我們的古怪事,連我自己都聽進去了,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今天回憶起來,就在心湖裡泛起層層波瀾。
老四看着我想笑想哭的樣子,突然問我,“後悔了嗎?”
我裝作沒聽到,他又問了一次,我說,“我後悔什麼?後悔又怎樣?”
他摩挲着酒杯說,“後悔救我了嗎?”我聽了,看到那邊十三和十七都裝作聽不到,繼續說着他們的醉話。我其實無須猶豫,因爲我纔不後悔,我覺得這個是我和老九之間的問題,並不關老四的事。
“我後悔又怎樣?”我又問了一次。
他想了想說,“我就是想知道而已。我還能怎樣?他不要你,我也幫不了你。”
“哼,誰說他不要我了?你別烏鴉嘴啊。你想知道我後悔了嗎?我告訴你,我也許不理智的時候會怨你,可是清醒了我就知道我們這次的事跟你沒什麼關係,是他還不夠信我,或者是我還不夠讓他相信,反正是我們彼此的信任危機。至於後悔了嗎,如果有下一次,我還是會救你,甚至捨身,因爲你活着比較重要,而我可以和他一起死掉。”
老四聽了也許心情複雜,也許會黯然吧,不過這是實話,我讓叫他知道的實話。我接着說,“我們那裡常常會有妻子問丈夫,如果妻子和母親同時掉進河裡,丈夫會怎麼做?每個人都有一番說辭,一番理由,而我在心裡親情、友情、愛情同樣重要,所以我會以大局出發去選擇,尤其涉及到你們的事,我會以天下人的選擇爲選擇。”
老四有些悲哀地說,“可惜他不知道你這些話,更不知道你可以和他一起死掉。”
“是啊,所以是我們之間的問題,你不用有什麼包袱,何況對你,不只是友情那麼簡單。”
“不只是友情?”
“哦”,我明白他誤解了,我說的他還是雍正,可是沒辦法和他解釋了,“我們,我們曾經離戀人就差一步啊,雖然現在只是朋友而已。”
老四出現困惑的神色,馬上又說,“從容,可是現在你很憂傷,完全不是平日的你,叫我們看了擔心。”
“怎麼?現在的我不是正好了嗎?我不瘋瘋癲癲了,毫無規矩了,多好啊。”
“你現在是不瘋了,可是你不快樂,懂規矩的時候反倒更嚇人。”
“哼,規矩都是你們定的,我纔不想叫你們滿意呢?老四,你倒是說說,皇上爲什麼不讓我去找老九呢?”
老四眼神不善,“誰知道?皇阿瑪的心思我也猜不透的,不過宜妃是很得寵的,可也不能完全影響皇阿瑪,據我看來除此之外,還是有別的原因,可我不知道是什麼。”
哦,我陷入沉思,到底什麼原因呢,很可能阻斷我的幸福了。
我們那天喝到很晚,不知老四、十三怎麼出宮的,大家都有些醉意,可也都有理智。往往喝酒到一定程度就是,不醉反倒清醒,想睡還睡不着,越想事情越清楚,可是頭還是疼的。我第二天起來甚至覺得渾身都疼,有點想吐又吐不出來,就梗在那裡,嗓子也發啞,頭也暈乎乎的,不是病了吧?
我坐在那裡,心情鬱悶,身體不爽,十四卻來了,真是沒心情見他。可是他進來就面色不善,朝我說:“我看九哥走了你也很高興啊,還跟四哥他們那麼好?”
他是說我們昨天喝酒的事,口氣很衝,而我心情壓抑得久了,“是啊是啊,關你什麼事?你憑什麼監視我?憑什麼置評我的事?”
“哼,你,你對九哥就是不好。”
“好不好關你什麼事啊?他對我就好啊?”
“九哥什麼時候對你不好了?都是你把他氣走的。”
我看着他,不想在他面前哭,可是十四不知哪來那麼大的氣,“就爲四哥,九哥都出走了,可是你還在那裡跟四哥喝酒。你絲毫沒有男女的忌諱,明知道四哥對你有了心思,還這樣,你說你對嗎?九哥做得對,他就該不要你,給你點苦頭吃,我看他就是回來了也不會原諒你的。”
我被他說得又羞又愧,又氣又痛,操起手邊的傢伙,也沒看清是個筆筒就衝他腦袋砸過去。十四躲開頭,卻被扔在胳膊上了,他也氣得直跺腳,“你,你還敢扔東西砸我?”
“我就砸你,砸死你這個魔頭。”
我簡直有點瘋了,他不帶這麼揭人傷疤的,我接連拿起桌案上的東西就朝他扔去,十四隻是躲,卻沒跟我動手,嘴裡還一直要說,被趕回來的十七好歹拉走了。我沒辦法發泄,扔抱枕踹凳子也沒有用,最後大哭起來。我這次哭了個驚天動地,不知該怨誰,罵完了十四罵老九,最後罵起了老四,想想都不應該,只有罵我自己了。我越哭越來勁,然後變成了小聲哭,最後是無聲無淚了。
十七再回來時我直挺挺坐在那裡,大概面目呆滯,叫十七嚇了一跳,就要去找十三他們,我張嘴說,“十七,我沒事。哭完了,已經好了。”
十七走過來坐在牀邊,“姐姐,九哥會回來的。”
“嗯,會的,就是不知什麼時候。”
“會很快的。”
“也許吧,十七,謝謝你,真是沒有白認得你。放心吧,身邊這麼多人,我捨不得看着你們難過,所以我會好的。”
“姐姐,你能這麼想就好了,十三哥他們也很忙的,又着急你的事,他們焦頭爛額啊。”
是啊,十三,我恨我爲了老九折磨他們,可是自己就是這麼折騰人。之後還是小小病了一場,先是晚上有點熱,半夜折騰起來,實在不敢聲張,自己覺得病得很丟人,趕緊找了查爾斯的藥吃了。白天有點不舒服也死撐着,不叫他們知道,猛勁灌白開水,到底發了汗,又挺了三五天慢慢好了。覺得自己又悲哀又丟臉,心中恨起老九來。
日子還要過下去,又耐不得十七他們的關注,所以我開始勸慰自己,要開心,至少要做到平靜地過日子。
我開始跟老七一起撫琴、練字、畫畫,性子越來越沉靜了,還準備認認真真地畫一幅畫,是我自己的小像,然後我要繡在一個荷包上,送給老九,算是漫長的不知將要持續多久的等待中的一個聊以□的營生吧。也許我會等待一生嗎?我會做那樣悲哀的人嗎?
晚上,十七每每不問我幹什麼,只是在旁邊看着,見我畫畫就在那裡幫我謀劃佈局,磨墨弄顏料的。
其實我知道最近十七經常跟十三,當然還有老四他們彙報我的情況的,我也無暇顧及這些閒事了,專心弄我自己的作品。等到完工了,已經過去七十多天了。
我漸漸瞭解到等待是一種多麼痛苦的歷程了。問題就在於你總以爲明天會有希望的,可是明天往往叫人失望。他走了三十多天的時候我總是在日記中寫道,我以爲你今天會回來,可是你沒有。就這樣開始等待,而且是遙遙無期嗎?於是後來我開始懶得長篇大論地寫日記了,總是一兩句就扔下了筆。現在是明白了爲什麼我的清穿前輩們總說,人生之若如初見,真是徹骨的結論了。早知今日,當初何如?這是八十多天的時候見了老七時他說的話。
那時他正在撫琴,我走了進去。他在繼續,我也不說話靜靜地聽着,想要流淚又剋制着,微笑着。
於是他說,早知今日,當初何如?
我回答不了他這個問題,覺得需要自己好好想一想。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是否即使有今日,也要當初的甜蜜幸福呢?
他就不再說話,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時光中。我也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就這樣直直坐了一個上午,我也不知道餓,也不覺得累。
老七停下來,“我本來覺得你是個通透人,不需要我開解的,看來你也走進死衚衕了。”
我思想不很集中,隨意說了一聲“是嗎”。
“爲什麼這麼難過?你自己想過根源在哪裡嗎?”
“嗯?根源?根源是他覺得我負了他吧?”
“是嗎?”
“不是嗎,那我也不知道了。”
“從容,你和他都太放不下了。一直以來,九弟的性子爲你改變很多,可是這回他好像又回到從前了。從前他可是個驕縱的人,不會低聲俯就別人的,而你貌似改變了他,可是你知道物極必反,他心裡越是放不下你越是難以原諒。而你在和他的愛情較量中,你也相信愛情是一場較量吧?”
他停下來問,我不知道,說“看來是。”
他繼續說,“而在較量中,你從來都佔上風,不必顧慮他,這似乎已經成了你的習慣。所以養成了你的壞脾性,也間接促成了現在的結果。以他二十幾年的驕傲來說很不平衡,如今他的驕傲擡頭了,在你面前死灰復燃了,所以他就走了。雖然他也會難過,可是目前,尊嚴掩蓋了一切。他會覺得自己是別人眼中的笑柄,是四哥他們眼中的傻瓜,他無法容忍這些。你知道皇子們之間的較量爭奪是很可怕的,無處不在的,他這次受傷了。”
聽老七說着,我好好以老九的立場想了,的確我讓他尊嚴掃地了,紫禁城裡的宮女太監們最近大概議論的只是我們的事了。而我呢,何嘗不是?被他捧在手心裡,一朝被棄,這就是我們愛人間的彼此傷害,還真是疼得徹骨啊。所以愛情真是個面目誘惑卻讓人蝕骨銷魂痛不欲生的罌粟花啊。
“從容,他這樣折磨他自己,也折磨了你,而你也如此難過。在我看來,情之一字不過是人的一種貪慾罷了。你只是忘不掉他對你的好,你只是想要更多而已,可是,誰也不該貪心幸福的。”
“不,七哥,只要努力,會有更多幸福的。我有權力要更多幸福,這不是貪婪。連螞蟻都需要更多青蟲,連小草都需要更多陽光雨露,我們人更該付出努力爭取幸福和自由。”
“是啊,想要更多嗎,那也許是對的,可是你首先得放手才行。”
放手,這不是我經常對人說的話嗎?是啊,放手。一旦放手,算得來日,知與誰同?我不想再跟老七說話了,一路歪歪斜斜走回十七這裡,卻見老五負手而立,是在等我。
“五哥”,我喊了一聲,淚又不由自主流了下來。
事實上我見過他幾次了,可是這次感覺不一樣,因爲已經這麼多天了,面對命運我感到有點無力掙扎。
“從容,不要哭,他——,老九他也許要回來了。”
“什麼?他給你來信了?”我一下子振作起來了,完全失去理智,忽略了老五那神情上的哀傷。
老五不很興奮,可是我不覺得,他說,“早上接到了他的信,說是七月初大概就回來了,額娘就找我進宮來,叫我替他通知家裡。”
“他家裡?”我頓了頓,“七月初——那不是還有十幾天?”我陷入遐想中,卻沒注意老五的反應。
“嗯。”
“五哥,他還說什麼了?”
“啊,沒,沒什麼,不過是一些瑣事見聞之類的,沒寫多少。”
“那他,他都沒提我嗎?”我看了老五一眼,想盯着他,可又挪開了目光。
“啊,他一定是覺得都快回來了,所以,所以我就算給他回信也不一定收得到。”
我疑惑了半天才明白老五的意思,原來老九沒提我,我定在那裡,他真的都不問問我嗎?是啊,也對,他還在生氣,如果不氣了,直接給我寫信不就得了,我還真是多此一問,不要緊,等他回來我就不信哄不回來他。
看到我神色的變化,老五說,“從容,你也要想開些,凡事順其自然的好。”
我以爲他的話就是勸我想開老九有信卻不提我的事,也沒多想,就點頭笑了說,“五哥,我會想開的,一切我都會有辦法的,你放心吧。”
“老九,他,做了什麼你都不要放在心上,過去了就好了。”
“是的,等他回來就全都過去了。”
“從容,你——,我走了,就告訴你這事。”他似乎很着急,轉了身。
我衝他喊道,“嗯,謝謝五哥,等他回來要第一個通知我。”
他嗯了一聲就繼續走了。
爲情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