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在三日後再度駕臨公主府。
黃門內侍前來通知平陽公主的時候,包括平陽公主在內,公主府上上下下都顯得有些混亂。數月沒有出現在公主府的皇上,居然在短短三日之內就又再度駕臨,多少都讓人覺得興奮和匪夷所思。
當然,大多數人都會朝衛子夫投去驚羨的目光,劉徹此來,是專門爲了聽她唱曲的。
同樣在阿房高臺,只不過這一次,衛子夫早早地就來到了高臺的遊廊,白衣翩躚而舉,她在花團錦簇的遊廊下等着劉徹的到來。
她身後遠遠站着的婢女們,也都穿着白色的袍服,隨着她一起翹而盼,按照平陽公主的要求,穀雨不得不出現在阿房宮,不得不讓劉徹閃現在自己的視野裡。幸而她可以選擇站得遠遠的,可以選擇讓很多人陪着自己,把自己藏在當中。
這些婢女都按照穀雨的要求散落在遊廊外圍,三五成羣的站着,不突兀不說,這樣的造型和堆砌還使得整個阿房臺瀰漫着一股與衆不同的氣息。
遠遠的聽到平陽公主笑聲,以及遊廊下衛子夫的恭迎聲。所有的婢女整齊地對着那邊伏地行禮,直到那一行人已經在遊廊下坐定,婢女們纔在內侍的吩咐下站起身來。
穀雨終於見到了劉徹。
還是那張俊朗絕美的臉龐,只是十四年過去,這張臉上再找不到當初的稚氣,所有的是成年男子應有的成熟和味道。
成年的劉徹比起從前更加風采迷人,動作依然瀟灑,神情依然從容,但卻平添了大氣和淡漠。
他的臉上掛着溫和淡淡的笑,可卻比當初的他更加的疏離冷漠。
做了十四年皇帝地他。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雲淡風輕。什麼都不在乎地少年了。
還是那雙非比尋常、讓人捉摸不透地眼睛。深邃地眸子卻像是高不可攀地巔峰。明明是帶着笑意。但若是看了那眸子。就只剩下冷然和更遠地距離。
那一刻。穀雨地腦海裡頭閃過一句話。高處不勝寒。爲什麼在看到了這雙眼後。她覺得藏在那雙眼睛背後地心是冰涼地、孤寂地。
做了十四年皇帝地劉徹。他是孤寂地麼?
儘管遠遠地。但穀雨卻好像是拿了一個高倍望遠鏡。能夠把劉徹看得清清楚楚。
她地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那邊。和其他婢女一樣。被皇上地氣場給震懾了。她見到了劉徹。可是眼前地劉徹不再是她印象中地那個令人欣賞地恬淡少年。劉徹地十四年。只是她地十數天。她好像恍然入夢。只是夢醒後現夢裡頭地那個少年已經不見……穀雨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地心跳像是停止了。直到平陽公主高聲把衛子夫喚過去。她才重新回過神來。
衛子夫在劉徹面前盈盈拜倒。又說了一些恭奉的話,劉徹心安理得地聽她說完,笑着問道:“子夫,三日已過,可有什麼新曲讓朕聽?”
衛子夫道:“奴婢這三日來,苦思冥想,費了好多心思,卻始終不能想到一歌在皇上面前唱,還請皇上饒恕奴婢的愚笨。”
劉徹濃黑的眉毛向上一挑。“哦?你想不到嗎?”他倒有些意外。
“是。奴婢想不到。”衛子夫坦誠着。旁邊的平陽公主剛纔還一張笑臉對着衛子夫,現在聽衛子夫說想不到新曲,不禁有點訝異,那笑有些掛不住了,“子夫?”
衛子夫也不理會平陽公主,繼續說道:“皇上,您是天子,是天上的星宿,而奴婢出身卑賤。長在民間,原本能見皇上,便已經是天大的造化,能獻歌於天子面前,更是奴婢這樣地賤民所不敢想象的。奴婢斗膽,想以奴婢的方式爲皇上吹奏一曲,儘管不是什麼新曲,但卻是奴婢最拿手的,但願不會污了皇上的耳朵。”
穀雨在旁邊聽衛子夫說完。真是恨不能上去敲她兩個栗子。真是畫蛇添足,好端端的非要說這麼多恭維的話。好在劉徹平日裡頭聽的恭維話已經夠多了。對於衛子夫這種不做作張揚的恭維倒是沒什麼特殊地感覺,他淡淡地笑了笑,朝衛子夫擡了一下手,示意她可以開始表演了。
衛子夫取出一根黑竹所制的篪,那短短的六孔樂器,在一襲白衣的衛子夫手中顯得格外地醒目。
劉徹看到衛子夫手持篪,眼睛裡頭一絲光芒閃過,嘴角也漸漸浮現出一點笑意,但見衛子夫深吸了一口氣,用最簡單的指法扶着篪,送到脣邊,輕吐芬芳,一聲悠長又清脆的竹音從衛子夫手中的竹篪脫殼而出。
那竹篪的式樣簡單,比起橫笛來,既短且粗糙,沒有橫笛的美觀,更沒有其音色渾厚,以竹篪簡單地製作,想要像笛子一樣,吹出各式各樣地花舌音、舌打音和強有力的垛音,實在是不現實,事實上,從竹篪當中蹦出來地音是最樸實無華的,每一個音都純正到底,不摻雜任何別的花樣,或是高亢、或是悠長,但每一聲都彷彿能抵達你的心裡。
衛子夫所吹奏的是一曲十年前就十分流行的音樂,劉徹聽了一點也不陌生。這曲子名叫《青雲》,是劉徹自己所做,因爲曲調簡單,民間倒也流傳甚廣。只不過因爲劉徹作曲多,這十年前的舊曲,就連他也要淡忘了。
劉徹自己做賦做曲不少,他所置辦的樂府每每會將他的這些曲賦加工改造,在宮廷之中演奏出來。初時劉徹還頗爲滿意,但聽得多了,卻也不禁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可是這一次,他聽到了闊別已久的“青雲”,還是從一個女子的竹篪當中緩緩而出,竟讓他的心有了那麼一絲觸動。
那音樂就像是幾匹奔騰的天馬,逸氣棱棱,從銀河中追着飛龍而下,如流星般劃過人的心房,又如同指縫中流淌過的細沙,每從指縫中滑下,就感覺人生如同這細沙,已經不知漏去了多少。
他記得這歌,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他看着面前的衛子夫,聽着她專注的吹奏着篪,忽然間手有些癢癢的。
穀雨聳了聳旁邊的婢女,那婢女端着壎就奔劉徹去了。
劉徹一低頭,卻看見自己的手邊多了一隻壎,那種久違的感覺好像在一瞬間回來了。他猶疑了一會兒,終於拿起那隻壎,隨着衛子夫漸入佳境的篪音,輕輕地和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