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廳中氣氛漸趨熱烈。大隋開國不過二十年,這時候距離南北朝還未遠。所以當年的魏晉風骨,迄今仍未消卻。幾杯落肚,醉意上頭,席間衆人便開始脫略形跡,更加不拘泥禮數。敬酒大戰的對象從單單集中在楊昭一個人身上,變成了呼朋引伴,分成大大小小几個圈子,相互間各自混戰起來。
這其中,李密雖然年紀最小(不計小王爺自己),身份最低(除去蒲山郡公的虛銜外並無官職),可是交遊卻也最是廣闊。大廳中近百位客人,他幾乎認識其中至少八、九十位,而且看起來都有着不錯的交情。只見他手執酒壺,遊走於各席之間連連向衆人敬酒。口中妙語連珠,往往只是幾句話之間,就能引發出鬨堂大笑。
楊昭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卻也禁不住暗暗稱奇。心道:“李密果然極具領袖羣倫之風。這也就難怪他後來竟然能夠駕馭瓦崗寨羣雄,一度席捲天下,做出那樣轟轟烈烈的事蹟來了。記得史書上記載,他曾經向楊玄感宣稱‘決兩陣之勝,噫嗚咄嗟,足以讋敵,我不如公。攬天下英雄馭之,使遠近歸屬,公不如我。’可謂大有自知之明。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但只可惜這龍並非真龍,而是條毒龍。瓦崗寨大龍頭翟讓對他推心置腹,甚至甘居二線,把手中權力都交出來任由他放手施展,但他居然還是不滿足,硬要殺死翟讓以便獨霸瓦崗,實在忘恩負義,狼子野心之極。假若想將此人納爲己用,憑恩義結納是行不通的。反而用暴力壓制,讓他從心底處就感到恐怖,如此還有幾分可能。”
轉過念頭來,小王爺卻又想:“這樣毒蛇心性的人,留在身邊實在太過危險。現在李大哥已經是我王府中的屬官。明年皇爺爺要開科舉的,到時候房玄齡和杜如晦也會來大興赴考。再過得幾年,什麼徐世勣啊秦叔寶啊尉遲恭啊程咬金啊侯君集啊……都會像雨後春筍一樣噼裡啪啦蹦出來了。我什麼人不好用,非要用李密這種小人?又不是在玩什麼名將蒐集遊戲,何必在他身上浪費心思。反正隋末唐初這個時候,什麼都少,惟獨人才是不會少的。”主意打定,望向李密的目光之間,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幾分森然之氣來。
那邊廂,李密正和宇文化及還有楊玄縱站在一起談笑。他提起酒壺,要替宇文化及滿斟一杯。驟然間不自覺地打個寒顫,五指略鬆,酒壺脫手落地。宇文化及眼明手快,及時舒臂長身將酒壺撈入掌中,卻是半滴酒水也沒灑出來。奇道:“法主,怎麼失手了?”
李密額出冷汗,強顏笑道:“沒什麼。可能多喝了兩杯,有些醉吧。”言語間若有意,若無心,回頭向楊昭所在的方向瞥了兩眼。楊昭微覺詫異,卻是微笑着舉起酒杯,向李密遙遙相敬。心道:“我不過微露殺機,李密已然心生感應,看來他武功不差……對了,記得翟讓的武功也極高,李密能夠將他殺死,雖說是佔了偷襲的便宜,但其修爲委實不可小窺。而且學武總要有人教,也不知道李密師父究竟是誰,對這個徒弟的態度又是怎麼樣。若未能搞清楚這些,貿然下手,只怕有些不妥。我畢竟還是莽撞了些。剛纔那一下,恐怕已是打草驚蛇了。”
楊昭心中暗自嘀咕,李密肚裡也是驚疑不定。琢磨道:“剛剛那股殺氣來得實在古怪,難道是河南王?可是看他神情坦蕩地向我敬酒,卻又不像。再說我與河南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甚至連見面都只是一次,他幹嗎居然會想殺我?說不通,這實在說不通。可是……假如不是河南王,那邊便只有越國公了。越國公對我頗爲欣賞,他要殺我,豈非更加沒道理?”當下重新從宇文化及手上接過酒壺,邁步走出到楊昭席前,笑道:“當日蜀中生亂,連帶着大興城亦是一夕數驚。幸虧有王爺力挽狂瀾,隻手重定乾坤,這才終於平定亂事,既使大興人心復安,亦救蜀中萬民於水火。如此行徑,實是大仁大義,大智大勇之舉。若非王爺,只怕我等這時候已經淪落爲無家可歸,悽惶不可終日了。此恩無以爲報,在下便敬王爺一杯,請。”
楊昭笑道:“若論在外,全賴許國公與獨孤驃騎兩位運籌帷幄,衝鋒陷陣;若論在內,則又仰仗皇祖父與素公主持大局,鎮之以靜。本王年幼識淺,本事不濟,其實只是跟着軍隊混日子罷了,哪裡有什麼功勞可言?李法主如此讚譽,本王實在慚愧。這杯酒不該敬本王,實是應該敬素公纔對。”微微側轉半身,向楊素舉杯相敬,道:“素公,請滿飲此杯。”當下率先仰首飲盡。
楊素看來興致甚高,撫須微笑道:“殿下何必過謙。九寨溝一戰,殿下僅率三百銳士而力敵吐蕃數萬雄兵,非但始終不落下風,更將吐蕃國王子也俘虜了過來。如此壯舉,便三國時關張之勇亦不能過,足與呂溫侯相提並論。太子有子如此,是我大隋之幸也。”語畢亦舉杯致敬,淺淺啜了一口。回頭又向小王爺道:“法主大才,實不下於戰國時之管仲、樂毅。以老夫觀之,久後必非池中物。難得又與殿下年歲相當,今後正該多多往來纔是。”
楊昭微微一笑,道:“三國時的諸葛武侯就曾以管仲、樂毅而自比。如今本王的王府內已經有了一位再世臥龍,假若李法主亦能前來,則豈非正是再世雛鳳?當日水鏡先生有言道,‘臥龍雛鳳二得其一,天下可安。’如今我大隋朝雖然國泰民安,但四周豺狼虎豹仍多。什麼東西突/厥,吐谷渾、回鶻、契丹、高句麗等等,均是虎視眈眈。本王不才,卻也有個志願,要在有生之年重開西域,完成昔日漢武未競之功。法主若肯助我討賊立功,將來便封個萬戶侯,卻又有何難哉?只是……不知法主可肯屈就?”
李密聽得楊素以管仲、樂毅與自己相提並論,已經頗爲自得。再聽楊昭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非但對自己全無惡意,而且推心置腹,許以萬戶侯之封,心中不禁大喜。尋思道:“剛纔肯定是我自己感覺錯了吧。河南王假若當真有意害我,卻怎麼還會當着越國公的面前講這番說話?”一時三刻間,卻完全沒想到雛鳳龐統在在落鳳坡慘遭萬箭穿心而死的下場。當下更不細思,拱手長揖,道:“王爺如此過譽,李密才疏學淺,委實自感惶愧無地。但士爲知己者死,王爺若不嫌棄,李密願投身以效,任憑王爺驅策。”
李密居然當場就向自己表忠心,楊昭心中卻也不禁爲之愕然。其實他剛纔只是出言試探。對於能不能把對方招攬過來,倒並沒抱多大希望。可是想不到李密的功名之心如此熾熱,只是聽到個萬戶侯的空頭承諾,就已經急不及待地要“士爲知己者死”。轉念心中又尋思道:“這樣也好,將李密也弄過來的話,以後要對他下手就方便容易得多了。”
眼角餘光匆匆一瞥,卻見楊素面上神色微有不愉,心裡便即雪亮,暗笑道:“李密現在畢竟也還年輕,城府不夠深。和日後那個陰謀篡奪了瓦崗寨,心狠手辣外加老謀深算的梟雄相比起來,實在還差得太遠。我現在就這樣提防他,想想也實在好笑。”轉念又想道:“楊素本來是準備讓李密輔助自己兒子成就大事的。楊玄感都還沒有正式出仕,所以當然也不可能安排李密當官。他卻也沒想到,李密居然會這樣迫不及待。我只微露招攬之意,李密就已經毫不猶豫地就要另投高枝了。”
既然猜到楊素心思,楊昭當然就要往火上澆油,也好敲釘轉腳,教李密再沒得後路可走。當下微笑道:“法主言重了。其實本王現在年紀也還小。皇祖父與父王的意思,都覺得眼下不宜讓本王就出鎮地方,眼下暫且留在大興好好學文習武,等過得七八年了,再出來做事不遲。本王與法主一見如故,實在恨不得朝夕與共。只是這七八年之中,總不能叫法主空自蹉跎歲月,只在河南王府中混日子吧?素公爲國之棟樑,更兼正掌權柄。不如法主暫且就留在素公身邊先熟習庶務,等到他日本王出鎮,咱們再相聚不遲。”
李密聞言,面色登時也是微微一變。暗道:“啊喲,我怎麼就這樣鹵莽。聽得河南王招攬,居然就忘記了越國公也還在場,這可如何是好?”轉念又尋思道:“越國公雖然現在熾手可熱,可是畢竟已經老了。與河南王相比,一個正如夕陽遲暮,另一個則似旭日初昇。更何況越國公眼下已經權柄太重。古來似他這等權臣,就似是戰國時商鞅與漢時霍光。若不能篡位自立,必然無甚好下場。可是當今皇上天縱英明,太子也才華蓋世。越國公即使想造反,成功希望也是渺茫。跟隨河南王的話,即使眼前暫時困頓幾年,將來卻有大前程。這筆帳算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