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朝陽天師從竹林之內步出,但清風並無顯露出半絲驚訝或恐懼的神情,只是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禮,低聲道:“清風見過道長。道長近來可好麼。”
朝陽天師乍見單清風,眉宇間便登時顯現出歡喜不盡的神采來。看她下跪行禮,本來不假思索就要上前攙扶。忽然聽得單清風問候,語氣中雖有尊敬之意,卻無親近之情,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陣黯然。本來已經擡起的雙臂微微顫抖,終於還是放下。勉強笑道:“好,好。清風,妳……也好吧?”
單清風嘴角邊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一絲悽苦笑意,勉力提聲道:“託道長的福,清風一切安好。而且,之前道長要求清風取得的物事,也已經順利到手了。”言畢便伸手入懷,取出一幅寫滿了蠅頭小字的絹帛奉上,低聲道:“幸不辱命,請道長收納。”
朝陽天師雙眼放光,急不及待地快步而前,出手將那幅絹帛抓起。就着手中火摺子匆匆瀏覽一遍,大喜道:“好!果然是那邪佛淫徒的六魔訣心法。清風,當真……唉~~當真委屈妳啊。我朝陽代受極樂魔宗荼毒的天下萬民,謝過清風了。”說罷竟不顧自己身份,彎腰向單清風鄭重其事地一揖到底。單清風不敢受禮,微微側身讓開。低聲道:“道長,當年你救了我單氏一家性命,又將家父接到正一宮頤養天年,讓他老人家得以安度餘生。此恩此德,宛如再造。所以不管道長吩咐什麼下來,清風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何況……”
單清風嘆了口氣,轉過話題道:“道長,你可知道日前越國公楊素圖謀叛逆,在宮裡行刺皇帝的事麼?”
朝陽天師離開峨眉金頂兜率宮,並且潛伏在這座半荒廢的鬱離道觀之中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對於這種轟動朝野的大事,自然不會充耳不聞。當下微微點頭,道:“是聽說過一點。哼,楊素那奸臣,當年聯合了摩訶葉那邪佛淫徒,不遺餘力地在朝廷上排擠陷害大皇子,罪惡之深,當真罄竹難書。如今有這樣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絕不值得同情。”
單清風低聲道:“道長說得是。但……此事還別有內情,請道長容清風稟來。”當下在腦海中略微整理一下,就把楊玄感是西楚霸王項羽投胎再世,並且已經重拾前生武功和記憶,還有當日太極宮中一戰,他以〖紫雷七擊〗大勝楊廣和楊昭父子,連摩訶葉也不敵慘敗等事情,全部都原原本本地和盤托出。
單清風並未經歷親身當日太極宮之戰,所知者全由摩訶葉轉述而來。其中許多關鍵細節,自然難以說得清楚。但事情大體無誤。朝陽天師突然間聽得這件事,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其中心中早已忍不住就想放聲狂笑,當真猶如酷暑三伏天裡,忽然有人送上個放在井水中浸得冰涼的西瓜一般,渾身都舒爽暢快得言語難以形容。
待得單清風說話告一段落,朝陽天師便回頭和身後那名道人相互對視兩眼,各自緩緩點頭。隨即大袖輕拂,沉聲道:“原來其中還有如此內情。嘿,摩訶葉這邪佛淫徒作惡半生,今日終於得到報應了,真是天理昭彰。百尺竿頭要更上一層,當真談何容易?以摩訶葉這個年紀,別說三個月,就是再苦練十年八載,也未必就能有什麼重大突破。他日再世霸王捲土重來,就是這惡賊喪命授首之時……”朝陽天師頓了頓,語氣忽然轉爲蘊涵了無限蕭索,長嘆道:“唉~~假若早知如此,我便無論如何,也絕對不會求清風妳潛伏到摩訶葉身邊盜取他的武功心法。清風,如今……如今……唉~~是我對不起妳啊。”
單清風心下不由得一陣慚愧,卻也不多作辯解。擡頭道:“道長,西楚霸王前世就殘暴不仁。曾經坑殺降兵二十萬。現在投胎轉世,性情仍然全無改變,再加上楊素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恐怕天下百姓又要面臨一場前所未見的大浩劫啊。”
朝陽天師沉吟道:“說得也有道理,摩訶葉那禿驢被楊玄感斬殺固然再好不過,就只怕楊玄感殺了禿驢還不肯罷休,還要繼續謀朝篡位傷害當今皇帝,那可就麻煩了。嗯……卻該如何是好?”
單清風眼眸內閃過一絲欣慰,道:“道長,極樂宗的宗旨雖然,雖然和中原禮教不同,可是一向也贈醫施藥,救助了不少貧苦無依的老百姓。其實……也並不是那麼壞吧?反而現在楊玄感這大敵當前,假若不將他除去,大隋江山勢必要先受荼毒。道長向來悲天憫人,一定不會坐視不管的。爲拯救天下蒼生,清風斗膽想請求道長暫時捐棄前嫌,先和極樂宗主聯手鏟除了楊玄感這個禍害,之後再堂堂正正分出高下,也還不遲啊。”
朝陽天師聞言當即遽然劇震,隨即勃然大怒,脫口怒吼道:“清風,妳胡說八道些什麼!發燒把腦子都燒糊塗了麼?和摩訶葉邪佛淫徒聯手?呸!這惡賊十幾年來到處散播淫邪教義荼毒蒼生,更加使盡陰謀詭計構陷太子,又殘殺我教道衆,大肆侵吞我道教勢力,罪行深重,就是死一百次都還嫌少,妳~妳居然還叫我去幫他的忙!?爲什麼?爲什麼!”
站在朝陽天師身後的那名道人,從現身至今也沒講過半句說話。卻偏偏就在這個骨節眼上冷冷開口道:“還能爲什麼,無非就是被那邪佛淫徒的情/欲手段所迷,以至於戀姦情熱,捨不得摩訶葉去送死而已。”
這見不得光的道人聲音沙啞,所說的話更是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極是難聽。偏偏卻又一矢中的,恰好說正要害。霎時間,朝陽天師恍若晴天霹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身體一晃,竟踉蹌着接連倒退了三步,顫聲道:“清風……妳!妳難道當真,當真愛上了那邪佛淫徒?”
清風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歡喜,垂首低聲道:“是。或許……這便是前世的冤孽吧。道長,葉郎他……”
“葉郎?妳稱呼那邪佛淫徒做……葉郎?”單清風話尤未畢,朝陽天師早厲聲嘶吼打斷她話頭。這位道貌昂然的正一道掌教,陡然就似被萬斤鐵錘當胸狠砸一記,面色忽紅忽青,伸手撫住自己心口,忽爾仰天大笑道:“好啊,好一個葉郎!我朝陽竟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親手將自己畢生最心愛的女人推入了自己畢生最痛恨的仇敵懷裡,當真妙到極點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殊無半絲歡暢,只有無可言喻的哀傷、憤怒、以及痛恨。夤夜之間聽起來,根本已不似人聲,倒像是頭受傷的野獸縱情嘶吼。單清風面色劇變,失聲道:“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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