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須陀愕然一怔,看對方的神情語氣,似乎倒當真是無條件地信任自己。可是雙方之前素無交往,而自己在洛陽擔任別駕從事這幾年,也沒出過什麼足以上動天聽的政績。當此局勢之下,這位年輕小王爺怎麼就能對自己這麼一位被楊楊素親手提拔上來的官員,如此推心置腹呢?此時此刻,張須陀對此委實是百思不得其解。這卻只因爲他不是袁天罡,對於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之故。
楊昭雖然也不曾開了天眼,卻因爲特殊的來歷而有未卜先之之能。在原來那段歷史之上,眼前這位風華正茂的張別駕將於十多年以後成爲已經風雨飄搖,隨時搖搖欲墜的大隋朝之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樑。正是他以“齊郡通守,領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的身份鎮守河南道,使遍地烽火的大隋朝腹心地帶總算還能勉強維持交通順暢,而身處江都的楊廣所頒佈之政令,也因此還能傳達得到洛陽與大興,不至於使南北隔絕。張須陀之重要性,直可與後來太平天國的忠王李秀成,以及清廷的曾國藩相提並論。
不幸後來李密加盟瓦崗寨,以詭計設伏,使張須陀麾下兵馬遭遇四面包圍。張須陀本來已經逃脫,但見部下仍然被圍,於是再衝進包圍圈相救,如此四次,其部皆敗散。張須陀見事已不可挽回,自感愧對天子楊廣,於是下馬力戰而死。如此忠貞義烈,當真可歌可泣。如今楊昭雖然篤定大隋朝在自己的干預之下,決不會再重蹈那二世即亡的覆轍,但不管事情如何變化,當事人的性格卻不會改變。所以楊昭雖然和張須陀今日才第一次見面,但對於對方,卻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絕對不會和楊素同流合污,狼狽爲奸。
關於這一切,張須陀本人自然是全無所知。不過他本非婆婆媽媽之人,也不會像那一等讀死書的儒生般,將自身名節看得比天還大,甚至不惜爲了個好名聲而致朝廷與百姓的利益於不顧。既然見小王爺確實語出真心,他亦拋開顧慮,拱了拱手,凝聲道:“王爺既然如此錯愛,下官若再推辭,倒顯得假惺惺了。今後只要王爺有所吩咐,但須不違朝廷法度,下官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楊昭抱拳回禮,笑道:“好,那麼本王先謝過張別駕了。”頓了頓,又道:“其實依照大隋法度,地方州縣的治理,文武各有所司。只要人人盡忠職守,本來也用不着我這個什麼河南道行臺尚書令來多管閒事。何況本王生性懶散,即使想學皇祖父的勤政,恐怕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而已。張別駕能夠在楊刺史不幸遇害後及時穩住局面,足見其才堪當大任。所以本王已經向皇祖父求得一份聖旨在此。”未等張須陀說話,已然從身邊取出份明黃卷軸,站起身來肅顏道:“張須陀,聽旨。”
張須陀驀然一驚,隨即離座下跪行禮,道:“吾皇在上,臣張須陀聽旨。”
楊昭展開卷軸,沉聲念道:“昔魏武曾雲,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今,洛州別駕從事張須陀,任職勤勉,正直無私,既唯纔是舉,吾得之而正當大用也。故特任其爲洛州刺史,加上儀同。望其勤勞王事,莫失朕望也,欽此。”
張須陀重重吐了口氣,叩道:“謝吾皇恩典。臣張須陀領旨。”雙手高舉過頂,將聖旨接在手中。楊昭笑眯眯地伸手相托,道:“那麼從今日開始,洛陽之事就勞煩張刺史了。”
張須陀沉聲道:“承蒙陛下與王爺錯愛。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卻是字字擲地有聲。楊昭笑道:“那倒也用不着這麼嚴重。總而言之,張刺史覺得應該做什麼,怎麼做纔好,便請儘管放手而爲,無須有任何顧忌。若有礙難,自然有本王去處理。”
“下官明白了。”只在這眨眼工夫,張須陀便恢復了平靜。道:“那麼當務之急,是選賢任能,填補洛州以及下屬滎陽、中牟、新鄭、新密、原陽、新安、宜陽、偃師、孟津、鞏義、登封、汝州、伊川、汝陽、禹州等各大小縣治因爲楊素黨羽作亂而造成的各種空缺。其中……”
“洛陽下屬各縣的空缺,張刺史稍後擬定一份名單,然後提交給本王過目就可以了。”楊昭出聲打斷張須陀的說話,道:“不過關於洛州治中的任命,本王倒已經有了人選。”
治中爲刺史副手,州中第二號人物,典掌州內具體行政事務。刺史有權向朝廷推薦人選,但無權直接任命。不過因爲如今朝廷委任了楊昭做河南道行臺尚書,所以小王爺就有權直接進行任命,而不必先向朝廷進行請示了。張須陀點點頭,道:“能得王爺青睞者,必爲當世俊彥。請問王爺,此人是誰?”
楊昭笑道:“張刺史一定也曾經聽過他的名聲,此人就是當年牛角掛書的李密,李法主。”隨即舉手連拍三掌,向在客廳外伺候的歐陽四吩咐道:“去請李法主出來相見。”
歐陽四領命而去,片刻之間,便引領了一名年方弱冠的青年前來。那青年面如冠玉,風姿翩翩,眼眸黑白分明,給人以顧盼自雄之感,舉手投足之間顯得神采飛揚,正是世襲“蒲山郡公”的李密。李密步入廳堂,先向楊昭深深一揖到底,道:“李密見過王爺。”隨之微微側身,向張須陀也是一揖,道:“見過張大人。”他先後兩次行禮,前面那聲是由衷地恭謹,後面那聲則隱隱帶了幾分居高臨下的傲慢。蓋因張須陀不過寒門士子出身,而李密的曾祖父魏國公李弼,卻是西魏開國八柱國之一。其祖、父兩輩,亦是世代公侯,出身比張須陀是高貴得多了。
這番輕蔑之意,可謂隱藏得極深。若非特別注意,倒也不容易察覺。張須陀目光閃爍,卻似並無所覺,只是抱拳還禮,沉聲道:“原來是蒲山郡公。張某久仰了。”
楊昭笑眯眯地看着兩人,揮手道:“兩位都不必客氣吧。來,都坐下說話。”自回上主位,張、李二人也分踞左右就坐。小王爺屈指敲擊几案,道:“李法主志氣雄遠,才兼文武。而且思慮慎密,足智多謀。張刺史則剛正無私,又勇於任事,果毅決斷。兩位都是人傑,只要齊心協力的話,相信這世上便再無難事可言了。本王對兩位,可是寄予深切厚望的。”
月前楊昭去楊素府上赴宴之時,曾經想過要不要先下手爲強,殺了李密這個禍胎。但此時李密本性未顯,素無劣行,而且在高門世族子弟當中的名聲也很好。貿然動手殺人,卻是講到皇帝面前也說不通的。於是小王爺退而求其次,向李密出言招攬。李密功名心重,在楊素府上做了許久賓客,總也得不到楊素推薦出仕,心中早就焦躁萬分。一見河南王伸出橄欖枝,毫不猶豫便當場接下了。楊素本來也十分欣賞李密,卻沒想過要立刻用他,而是想要把他留爲自己的兒子楊玄感所用。見李密如此急切想要出仕,全不理會自己這一番苦心,當下心中就有不悅。表面上大度放人,暗地裡卻決定要往死裡打壓李密,讓他就一輩子窩在河南王府出不了頭。
未想到那場宴會之後的第二日,就生了楊玄感覺醒前世記憶與武功,被西楚霸王項羽的意識主導自身行爲,在皇宮中意圖擊殺劉邦(楊堅)的事。楊素父子就此成爲欽犯,再無法在大興城立足而逃亡。之後天子楊堅便則開始在朝廷中雷厲風行地將楊素黨羽一一進行肅清,而楊昭也爲了求取正宗六神訣心法和兩件神掌法器,故而遠赴南蠻,完全也忘記了李密這回事。
如此一來,這位蒲山郡公的處境可就糟糕了。李密向來與楊素交往甚密,更和楊玄感、楊玄縱兄弟相互引爲手足,彼此無話不談,大興城世家門閥的子弟,還真找不出幾個是不知道此事的。所以刑部的人第一撥就找上了李密,將他請回去詳加詢問。其實李密名氣雖然不小,卻仍未有資格進入楊素一黨的核心與聞機密,所以自然什麼都說不出來——可惜卻沒人肯相信。
李密叫苦連天,急忙將河南王這尊保護神搬出來,偏偏小王爺的招攬還只是口頭承諾,根本都未來得及將他正式引入幕府。留在王府主持的李靖實話實說,於是刑部主事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總之寧可殺錯一千,不可放過一人,當下就把李密押入刑部天牢當中監禁起來。雖然並沒動大刑逼供,牢房也還算乾淨整潔,但李密家道雖然已經衰落,好歹還是世家子弟,生平哪裡曾經吃過這種苦頭?自然是度日如年了。
幾日前楊昭回到大興,被楊堅任命爲河南道行臺尚書令,要他來洛陽鎮住局面。恰好李靖又和他說起李密的事,小王爺這才記起了那位倒黴的蒲山郡公。想起此去洛陽,身邊實在缺少可以獨當一面的方面之才,於是特地再入太極宮,向楊堅提出提拔李密擔任洛州治中的建議。楊堅一概照準,當天就將李密從天牢釋放。小王爺更在河南王府設宴替他洗塵。李密驟然間從十八層地獄回到人間,再被告知將可出任洛州治中,自是感激涕零,更視河南王爲伯樂。再加上李密早憋了滿肚子怨氣,把自己之所以遭遇牢獄之災的原因歸咎於楊素父子。故此竟是死心塌地,決意替河南王賣命,將楊素黨羽徹底剷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