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難陀年紀約莫四十上下,身穿着橙杏色寬大白袍。大部分頭剃光,只留下頂門處的一縷紮起結髻,打扮甚是奇特。其鼻樑高挺,眼神則深邃難測。令人乍看之下,很難確定他究竟是俊是醜,年紀又是老是少。但無論如何,此人舉手投足之際,亦會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使人崇慕的魅力,可知乃是非凡之士。
平心而論,伏難陀的風度,確實是無可挑剔。然而,即使此刻雙方還只是度見面也罷,以往記憶所造成的印象,還有剛剛生的事,都讓楊昭難以對這位“師叔”產生任何好感。他隨手把手上那名僧兵拋開,轉身道:“我乃本宗宗主的親傳弟子,楊昭。伏難陀‘師叔’,你應該不會不知道我吧?”
伏難陀眼眸內精光一閃,展顏笑道:“原來是河南王回來了。貧僧迎接來遲,還請恕罪。”言畢微微欠身一躬,以作賠禮。隨即又道:“王爺回來得正巧。今日恰逢佳日,皇后娘娘以及太子妃殿下,都要來寺中聽貧僧講經說法。現下鑾駕已然在外,王爺何不就與貧僧一道上前迎接?”
這狂僧說話語調鏗鏘悅耳,自不待言。聽其言下之意,既不認可楊昭的師侄身份,也對小王爺打傷自己這麼多門徒弟子之事輕輕揭過,態度模糊,教人摸不清楚他的真意。卻用更一樣重要的事情,將其注意力轉移了開去。避實就虛,使對方無法不跟隨着自己的調子走,其策略運用,可謂高明之極。以此推測觀之,伏難陀若與任何人爲敵,對於那人來講,必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當然,這只是對普通人而言。當實力越某一個極限以後,謀略亦不能說是絕對無用,但其重要性顯然也就隨之下降到次要的位置了。楊昭嘿聲冷哼,徑直大步而前,甩開伏難陀走出寺門,果然見山門外的寬敞大街之上,此刻張起了無比顯眼的黃蓋羅傘。羅傘下是兩頂十六人擡的錦繡暖橋。侍衛太監宮女等合共至少上百人,或乘坐車馬,或徒步而行,環繞暖橋將整條大街佔得滿滿當當地,當真可謂水泄不通。
眼見如此情景,楊昭禁不住眉頭緊蹙,迴向極樂寺瞥了一眼。心下暗生警惕戒備之意。皇祖父楊堅與祖母獨孤皇后都篤信佛法,所以過往摩訶葉在時,也會定時入皇宮說法,這是常事,原本不足爲怪。但若說獨孤皇后親自過來極樂寺聽經,在楊昭印象中似乎還未曾有過類似之事。而伏難陀來到大興,滿打滿算,最多也不過只有兩個月左右而已,居然就能辦到了摩訶葉過去十年也未能辦成的事,則此人蠱惑人心的本事,實在要比他的武功更加可怕。
正在沉思之際,對面的兩頂錦繡暖橋已經先後停下。幾名太監小心翼翼地挑開了橋子的厚厚門簾,兩位宮裝貴婦隨即先後走下,正是獨孤皇后與太子妃蕭氏。婆媳二人下橋之後,獨孤皇后卻並不向前走,而是微微側身向後,慈和地柔聲笑道:“暕兒,過來。地上滑呢,小心別摔跤了。”囑咐才畢,隨即就聽見有把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答應。緊接着,另外一道小小身影從橋裡走出,卻是名生得粉雕玉琢,幾乎就和觀世音菩薩座下善財童子也無甚差別的男童,其眉宇五官,和楊昭有七、八分相似,只因爲他便是楊廣次子,楊昭的弟弟楊暕,今年虛歲十歲。
皇后、太子妃、還有皇孫三人同來極樂寺,三人俱是千金之軀。事關重大,爲了安全起見,極樂寺周邊事前自然早已經徹底清場。楊昭先前過來的時候,沿路上覺得冷清,也就是這個原因了。此刻小王爺孤身站在大街中心,自然顯得無比突兀。那些侍衛、太監們見得有人擋路,本能地便要開口呵斥。可是仔細看清楚了那“狂妄之徒”的相貌後,卻是不由得當場大吃一驚,紛紛都怔住了。
楊昭身爲楊廣的長子,又是屢立奇功的河南王,這些侍衛、太監們自然都認識他。只不過河南王出鎮洛陽,卻無人能夠預料得到,他居然會突然在此出現。有些比較性格機靈的反應得快,也顧不上地上還有積雪未曾清掃乾淨,早便屈膝跪倒迎接,口中連聲高呼河南王千歲。
楊昭雙手虛虛往前一託,那率先跪倒的十多名太監與侍衛,立刻就感覺到有股柔和勁力由下涌現,身不由己地被託得起身站好。這一手原本也無甚出奇之處,奇就奇在那十多名太監與侍衛所站的位置,以及與小王爺之間的距離俱都參差不齊,兼且又都夾雜在其他人身邊。但是楊昭這下虛託,除去當事人之外,其餘侍衛太監都全然無所察覺。由此足見,小王爺真氣運用之妙,已臻至出神入化的地步。山門臺階之上的伏難陀目睹了這一幕,眼眸內不由得厲芒閃爍,嘴角微微上牽,似笑非笑,直教人看後只感毛骨悚然。
那十多名侍衛太監的舉動,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卻無人看得到伏難陀那抹詭異笑容。楊昭背對着這位師叔,他腦後又沒生眼睛,自然更加什麼都看不到了。小王爺只是微笑着,向侍衛太監們笑道:“地上雪冷,各位不必多禮了。”隨即快步向獨孤皇后與蕭氏迎上,道:“皇祖母,媽,昭兒我回來了。”
朝廷律法,出鎮外地的宗室親藩,未經聖旨傳召不得擅自入京,否則以謀反大逆之罪論處。雖然時近新年,爲要準備除夕夜的新年宴會,朝廷已經向各地宗室親藩去了召他們回來大興的聖旨。不過算算時日,派去洛陽的使者應該還沒到達地頭纔對。楊昭忽然現身在此,倒教獨孤皇后與蕭氏婆媳二人都小小地吃了一驚。不過她們愛孫心切,自然也不會計較楊昭提前了幾日回京這種小事。獨孤皇后慈和地嫣然道:“昭兒,你幾時回來的?過來過來,讓祖母好好看看你,這幾個月在外面,可消瘦了沒有?”
楊昭走到暖橋之前,恭恭敬敬地單膝下跪,向祖母與母親行屋:“孩兒又不是去什麼窮山惡水之地。洛陽繁華,也只稍遜大興,哪會吃什麼苦?”擡手摸摸弟弟的頭,笑眯眯道:“暕弟的個子好象又長高了,在家裡有沒有乖乖地啊?”
楊暕點點頭,奶聲奶氣道:“暕兒都有乖乖吃飯的。哥哥,你回來就好了,娘經常唸叨着你呢。”
所謂兒行千里母擔憂。大興和洛陽之間的距離雖然遠遠沒有千里,但楊昭前往洛陽出鎮時,楊素正肆無忌憚地到處派遣刺客刺殺朝廷官員,鬧得一片人心惶惶。雖然知道兒子武功很高,可是當母親的,又怎能因此就完全放得下心來?
直到此刻,親眼見長子安然無恙地回到了自己身邊,蕭氏那顆吊起來整整三個月的心,方纔徐徐恢復原位。她輕輕吁了口氣,同樣伸手在楊昭頭上摸了摸,柔聲道:“回來就好。咱們正要去聽伏大師說法呢。昭兒來得正合適。便一起來吧。”言語之間,雙手分別攜起了兩名兒子。
他們母子說話之間,伏難陀已拾階而下,豎掌向衆人合什爲禮,隨即就延請衆人入寺。其言行舉止,當真只可以用“法相莊嚴”四字方足形容。此刻任何人從任何角度看他,都只能同意這是位大德高僧,而不會聯想到其他。如此情景之下,也實在不合適質問究竟生了什麼事,楊昭只好暫且壓下心中疑慮,跟隨祖母、母親相伴再度踏入極樂寺山門。
楊昭出寺入寺,前後不過半刻鐘時間。但此刻觸目所及,剛剛被小王爺打倒在地,廢去了武功的那七十二名天竺、吐蕃武僧,卻已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但如此,就連先前因爲打鬥而造成的一些痕跡,都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切恍如從未生。小王爺擡頭向伏難陀瞥了一屋書龍敵無眼,目光中微帶冷笑。伏難陀卻是對之視若無睹,只是請獨孤皇后與蕭氏先往前面正殿,向東方世界藥師琉璃佛、西方世界阿彌陀佛、以及中央世界釋迦牟尼佛等三世佛上香禮拜。然後則轉往後殿,參拜極樂正宗的百勝如來。參拜禮畢,伏難陀更請衆人到靜室之中,奉上香茶。
獨孤皇后捻動着串在自己手腕的檀香木念珠,率先念了句佛。開口道:“前次聽伏大師說法,可謂生動細緻。老身心中許多長年感到困惑的疑問,都紛紛爲之迎刃而解,可知乃是莫大福緣。對於伏大師所講的‘死生之道’,不由更覺好奇。卻不知道究竟何爲死生之道呢?還請伏大師賜教。”伏難陀是天竺人,當然並非姓伏。但獨孤皇后按照中華習俗,仍是稱呼他爲伏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