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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毒一聲令下,立時就有十多名用厚厚紗布蒙着口鼻之烏衣徒弟,各自手捧着個銀壺,從內間魚貫而出。毒王齋本爲竹樓,地面也用竹子鋪扎而就。行走時只須用力稍重,便是“嘎吱嘎吱”地響個不修。但這十幾名烏衣徒弟一路行來,腳下始終悄無聲息,顯然輕功不俗。只是這羣人即使見了唐無衣和唐毒,也並不上前見禮,卻只自顧自地在那口巨大青銅鼎旁站成一圈。
這卻並非他們無禮,原因乃在於這十多個銀壺,內裡全是萬金難求之稀世絕毒。假若稍有疏失灑出了一點半滴,且莫說賠不賠得起,這十幾名烏衣徒弟本身便先要被毒成十幾灘清水,須得等到再轉世投胎後才能說話了。
若要毒死人,那麼也不須動用如此多珍貴毒藥。那許多銀壺之中,隨便那一個向外倒出兩三滴,已足夠毒殺數千生靈。但此際唐毒卻並非殺人,而是要救人。且在救人之餘,他更要藉機完成一樁自有碧磷福地以來,數百年間無數唐門用毒高手費盡心機,絞盡腦汁亦未能完成之壯舉。故此唐毒卻是不惜血本,把自己棺材本也拿出來了。此時卻見他面沉如水,手中柺杖規律地不住點地,出陣陣極有節奏之“篤~篤~”聲。那些烏衣徒弟們感受到腳下顫動,便依照指示先後上前,將手上所捧銀壺之中毒質小心翼翼地傾注入鼎。或多或少,或早或遲,皆不錯分毫——倒也不是唐毒擺譜不開口說話,實在這些烏衣徒弟們人人皆被刺聾雙耳,割去舌頭。一個個又聾又啞,非以柺杖點地出節拍進行指揮,否則卻如泥塑木偶,是半點也無能自主。
柺杖點地,如敲戰鼓。事實上經過連續五日五夜調製,目下正是最關鍵時刻,成敗在此一舉。故此唐毒心力消耗之巨,也當真和經歷一場大戰無異。他這當事人固然緊張。唐名越在旁觀望,同樣也滿手都握了冷汗。反而唐無衣最是鎮定,儘管鼎中就是自己女兒,他依舊鎮定如恆,不動聲色。
銀壺中液體不住傾下,青銅鼎中唐鍾情本來浸泡着的透明藥液,也逐漸變成了一片青綠,更不住“咕嘟咕嘟~”地翻滾沸騰。每個漿泡破裂,都散出香氣。那香氣如蘭似麝,嗅之使人心曠神怡,但唐名越卻不由大驚,急忙運功試圖彈壓。銀壺中液體既是稀世絕毒,出來的氣味又會是什麼好東西了?縱使散起來有股甜香,而且唐名越之前也服過了固命金丹,可香氣入鼻,仍是登時五內翻涌,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是如遭刀剮,直痛得死去活來。白皙肌膚更染上了層極鮮豔翠綠,乍看之下更覺妖異莫名,使觀者毛骨悚然,遍體生寒。
唐名越之所以能當選爲唐門七煞之一,自有其獨到本事。但她周身武功,所長者在於輕功劍法,內功卻算不上如何深厚。此時內息還未來得及運行一個完整小週天,丹田中已然劇痛如絞。外侵內擾之下更加顯得不堪起來。但即使如此,未到最後關頭亦不能束手待斃,唐名越咬緊牙關竭力運功抗毒,只盼望眼前兩人能夠出手相救。
唐毒全神貫注在唐鍾情身上,對身後唐名越的景況不聞不問,就如根本沒這個人。唐無衣則皺皺眉頭,以傳音入密之送聲道:“聰明人該知何時當順,何時當逆。順逆之際,存乎一心。自己好自爲之。”卻是除此以外,連半根手指頭也沒動過。唐名越心中一動,竟再不運功抗拒,反而散勁聽任自然。說也奇怪,她內力散去,四肢百骸中的劇痛以及五內之不適登時就如釜底抽薪,絲絲寒流熱氣循經脈運轉全身,肌膚上的翠綠顏色也逐漸消退。丹田中活潑潑地,功力反而微見增長。
水能覆舟,亦能載舟。用毒之道,亦不能出此天地至理之左右。所謂是藥三分毒,毒藥毒藥,兩者本來便如銅錢的一體兩面,不可分割。故此唐毒固然是唐門毒王,同時卻也是當世華佗。銀壺中則既是點滴可殺千人之劇毒,但用得其所,照樣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唐名越服過固命金丹後便已無懼毒質侵擾,但她偏偏刻意運功抗拒,以至於金丹藥力不能化開,當然就自招惡果了。如今撤去內勁任由金丹藥力運行,則那空氣中的甜香非但與人無害,反而大大地有益起來。
毒液傾盡,衆烏衣徒弟收起銀壺,鄭重其事地向唐毒彎腰行禮,這才倒退着重新魚貫入內。唐毒滿面凝重地上前察看,只見青銅鼎內的唐鍾情神色安然,但她那具誘人暇思的玲瓏玉體,卻彷彿被放到了火堆上烘烤的蠟燭般逐漸溶化,正和那些碧綠液體互相融合。他輕輕吁了口氣,隨手凌空一揮。中堂角落處的沉重鼎蓋登時被吸了過來,被唐毒反掌蓋上青銅鼎。毒液不斷翻騰滾沸,將足有十幾斤重的鼎蓋頂得不住微微顫動,要不是衆人都看得明明白白,青銅鼎下確實並未架起柴薪,那情景幾乎就和烹煮活人相差無幾。
唐無衣亦輕輕吐了口氣,問道:“毒老,這……可算是成了沒有。”
烽火煉天、驚魂殿、雪廠、碧磷福地、奪魄宮這五大分壇之主,在唐門中權勢之高僅只次於門主一人而已。唐毒年過百歲,在五大分壇之主中年紀固然最高,論族中排序,還是唐無衣的師叔祖。故此唐無衣亦不直呼其姓名,而改以“毒老”相稱呼。聽得門主相詢,唐毒那張猶如風乾橘皮似的老臉動了兩動,卻不答話,只擺擺手,轉身當先向屋外走出。唐無衣與已經結束驅毒運功的唐名越亦相繼而出。門外“生、老、病、死”的〖四大皆兇〗見師尊與門主並肩而出,當即上前見禮,唐毒仍只擺擺手,不片言隻語。直走到數十丈外的一處花圃前,唐門毒王方纔停了腳步。
唐毒柺杖往地上一頓,沙啞着嗓子,緩緩道:“二百年前,我唐門的上代門主毒祖父,殫智竭慮,嘔心瀝血,終於創出《毒典》和《毒髑真經》兩大絕學,得與祖傳的殺、劍、暗三器並列,合稱〖鎮門四器〗。其後二百年間,碧磷福地高手輩出,雖然無人能夠練習成《毒典》中所載之最高境界〖陰陽合壁?肝膽相照〗,但亦總算勉強不墮祖上威風。可是威力更勝《毒典》而練習方法又異常簡單的《毒髑真經》,卻始終只能塵封於故紙堆中,誰也不敢拿起來練習。”
唐無衣身爲門主,對於這些故舊往事自然十分熟悉。嘆道:“這隻因爲《毒髑真經》委實太毒,即連毒祖父自己,最終也因爲難克毒性反噬而被腐蝕得屍骨無存。我們這些後來子弟,自問天資毅力都遠不及先祖,當然更不敢輕越雷池半步了。”
唐毒微微一哂,道:“事在人爲而已。毒祖父驚才絕豔,所創絕學雖然博大精深,但又怎麼會是練不成,不能練的雞肋?當初之所以他老人家也在練習《毒髑真經》時遭到反噬,只因爲他老人家的早年際遇使其身上負了隱疾,所以知易行難而已。但《毒髑真經》所記載,卻是字字珠璣,絕無絲毫差謬。”
唐門毒王頓了頓,搖頭續道:“情兒自己練制的〖七大限〗,是用世間至寒、至陰、至陽、至補、至漏、至溼、至燥等七種功效的藥材煉製。丹方固然爲老朽所傳,但用藥分量因人而異,可說是千變萬化,不可勝數。而且她又先吃了半顆解藥,致使毒性深入五臟六腑,縱然以老朽本事,也是束手無策了。迫不得已,惟有將《毒髑真經》重新揀起來,冒險一試。”
唐無衣心情沉重,道:“《毒典》和合世間陰陽萬毒,毒盡蒼生。但畢竟依舊毒還是毒,人還是人,兩者涇渭分明。《毒髑真經》卻反其道而行之,以人養毒,以毒生人;人即是毒,毒即是人。即使成功,情兒也變成活生生一團毒,卻再不是人了。這……唉~~”
唐毒柺杖又是一頓,喝道:“情兒的本事也是老朽一手調教出來的,要不是迫不得已,老朽難道就捨得拿她去冒險?可是除非如此,否則〖七大限〗的毒性就實在無法消解,老朽又能有什麼其他辦法了。更何況楊秀那傢伙本就野心勃勃,是頭養不熟的狗。如今他奪得黃帝龍骨,更加如虎添翼,勢大難制。本門若不能加強自身本錢與之抗衡,別說什麼〖天下一唐〗,即連本門自身亦勢必被其吞併。到時候咱們即使死,又怎麼能有顏面去見唐門的列祖列宗?只要情兒能夠練成《毒髑真經》,那麼她從此脫胎換骨,不老、不死、不滅,真正正正天下無敵,那麼局面便大大不同。反正情兒也是死定了,左也死右也死,不如行險一博,總好過束手待斃啊。”
唐無衣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道:“毒老教訓得是。唉,只可惜我這個門主,卻是隻有表面光鮮,實際上手頭的可用之兵卻沒有幾個。本想着能借龍脈之事一舉解決內憂,更達成列祖列宗〖天下一唐〗的理想,可未曾想苦心籌劃十年,到頭來不但三弟慘死在凌雲山,七煞也只剩下了名越這孩子……毒老,你說情兒當真能夠修成《毒髑真經》麼?”
唐毒面上一陣抽搐,但最終也無奈地搖搖頭,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朽已經盡其所能,而事實上情兒能夠捱得到現在,成就也已經前無古人,即使當年毒祖父也遠遠不及了。剩下來只要她能夠挺過十二個時辰,將本身精神血氣以及皮肉骨骼都和那一千零八十種異毒相互融合,隨之完成易髓蛻變的過程,《毒髑真經》就能大功告成。但這也是最艱難兇險的一關。成敗生死,便得看……天意了。”
“天意……天意……”唐無衣聞言不禁微微苦笑起來。天意這種東西,從來都是靠不住的。若要指望天意幫助成事,當真死了也不知道去哪裡買棺材。可是作爲二百年來最爲弱勢,完全只因爲上代門主唐遊死於冰火麒麟爪牙下以後,唐門內部幾大勢力爭持不下,只好相互妥協而產生的門主,唐無衣就有滿腔雄心壯志,也是無所施其技。事到如今,他也別無他法,只好暗暗祈禱佛祖保佑了。
只是這番心思,卻不能在人前展露。何況現在事情也到達這個地步了,也不能反悔說什麼“我女兒不練習《毒髑真經》啦,麻煩唐老你把她還給我”之類的屁話。惟有又嘆口氣(他忽然覺,自己這五日來嘆氣的次數,比以往五年的次數加起來都還要更多),轉身向唐名越問道:“究竟生了什麼事,山下怎麼了?”
唐名越挺了挺身子,正想回答。驟然間龍吟長嘯驚天而起。剎那間滿山雀鳥“撲簌簌”地飛起,隨即天空上就有銀蛇閃過,登時將視野映耀成一片雪白。霹靂雷鳴“喀喇~隆~”地在耳邊炸響。唐無衣、唐毒、唐名越以及〖四大皆兇〗等人同時面色劇變,非因天雷霹靂,而只因爲那聲從山下傳送而上,即使雷鳴巨響也無法將其壓下的清朗聲音。
“散人寧道奇,受蜀王殿下之命前來送上拜帖,求見唐門門主。”
ps:烽火煉天應爲唐門工部,昨天那章12寫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