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咳咳……”冷風瑟瑟的空曠大殿中寒風忽過,吹得她鬢角的碎髮微微伏起,角落中幾盞青銅燈隨之而滅,天邊的烏雲卷蕩遮住了月兒,天地間爲之一暗。
蘇離兮一手提筆在白綢錦帕上快速寫着,一手捂住嘴脣撕心裂肺的咳着,幾滴暗紅的血液從手指縫隙中滲出,兩袖雪白的綢紗隨着運筆而舒飄搖曳。亂紅如雨,數點血滴飄落在桌案上。
“娘娘,您吐血了?”宮女青蓮畏縮地搖着她的衣袖:“您闖下彌天大禍了!怎敢血刃天子,現下朝野震驚,您這是何苦?昨夜,還歡歡喜喜的去侍寢,真叫奴婢想不通呀。洽”
天大的喜事轉眼就化作了一場噩夢,她們這些跟隨皇貴妃的奴婢們尚且沒有得意過一天,隨時都會面臨滅頂之災了。沅淑殿其他的宮人都被抓走了,只留下青蓮一個人看護着宸貴妃。
蘇離兮一揮衣袖,甩開青蓮的糾扯,低頭繼續寫了下去:“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一滴一滴鮮血染紅了雪白的絹與黑色墨跡混合在一起,卻叫人覺得寒意侵骨。
寒夜沉沉,宮苑深深,淡月殘燈,遠遠近近的宇殿籠在濃濃的墨色中鈐!
昨天還奴婢成羣,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的的沅淑殿,今天就變得冷清至極。殿門緊閉,外間站滿了手提兵器的士兵們。他們神情肅然,身上穿戴甲衣鱗片閃動冷冷的寒光。
潔白的緞子舒展開來,蘇離兮將錦帕顫巍巍舉在眼前看着,冷風簌簌直灌入輕薄的衣衫如入冰窟。
她憶起前事種種心思起伏,低聲悲切呢喃:“長相思、長相憶,如今相思之人生死不明,心碎亦不過如此,可我不得不殺……”
“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殿外,一個太監尖細的叫聲衝刺而來。
緊接着,一陣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八個壯實的太監擡着寬大平穩的帝輦牀緩緩而來……
蘇離兮將錦帕緊緊揣在手心,呼吸愈加沉悶,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心中百轉千迥,瞬間轉過不知多少念頭。他真的沒死?一時之間她不知是憤怒?是悲傷?還是欣喜?……
輦牀上明黃色的龍緞緊緊捂住他佝僂的身子,楊熠捂着胸口微微喘息着,想是異常痛苦?
蘇離兮極快的轉過臉去,暗沉沉的光線裡似隱有淚光閃爍?終是她失手了,終是她心軟了,沒有刺中要害,一時之間她心力交瘁。
“濺婢,還不跪下!……”王皇后凌厲的眼神射過來:“來人,讓這個大膽的賤婢跪下!”
“諾!”兩個太監急步上前,按住蘇離兮的雙肩惡狠狠壓在地板上,她如雲的髮髻微微顫動,麻木地聽任之!
皇后揚起細長的眉毛,纖細的玉手指着罵道:“你這個蛇蠍心腸!皇上用百車輜重珠寶,將你這個宮舞伎從蠻夷之地贖回,賜你貴妃尊位,你不但不感激涕下反而恩將仇報,簡直是天地不容!”
“皇后,扶朕起來……”牀輦上他低沉沙啞的聲音迴盪在偌大的殿中撼人心緒……
王憐兒慌忙將他攙扶,柔語勸到:“陛下,這等惡毒女子直接賜死便罷,何苦親自來見?本宮便是萬死,也容不得她再傷陛下龍體絲毫!”
跪在地上低喘息幾下,蘇離兮擦拭嘴角的血跡,挺直腰背微微擡眸向他望去……
昏暗的燈燭恍惚閃動,他那冷峻的臉龐蒼白憔悴毫無血色,一雙冰眸烏黑幽邃如深淵般讓人無法看透,他渾身透露出來的冷酷氣息讓人望而生畏,站在他身邊就會忍不住發抖。如今的他是這般陌生?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般模樣?
他連一個無辜的小孩子都不肯放過,他還是那個人嗎?
蘇離兮的小九早就死了,早在他擁有天下,叱吒風雲的時候就死了!
她不由想起,那年春暖花開時……
她第一次見到楊熠,他穿紅戴紫、舉止輕浮,一把兒牡丹爭豔圖的摺扇在胸前搖晃招搖,身姿故作瀟灑倜儻,滿大街調戲良家女子,一雙色迷迷的眼眸處處挑逗……
碰到稍微有些姿色的女子,他便上前攔阻:小娘子,嘻嘻,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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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離兮使勁搖搖頭,同樣魅惑的面容,同樣黑亮的眼眸?可是,他還是他嗎?
他舉動艱難,似乎傷得很重?想是昨夜被她手刃要害失血過多,這個年代御醫再高明也不懂輸血之術,只怕此傷已經傷及他根本!
“朕來,只爲了問你一句……”他冰涼如死水的聲音傳來:“究竟爲何?朕爲你做了那麼多,依舊不能消除你心中的怨念嗎?咳咳、咳咳……”
他發過誓言,甚至用帝王的生命做賭咒,阿爾斯瀾的死與他無關。現在,斯瀾督督的失蹤更與他無關。爲什麼,她就是不能相信他呢?
夜風,撩起幾絲額前碎髮,蘇離兮眯着雙眸看向那一張熟悉的冷毅臉龐,他的眼眸神色複雜不定!
曾幾何時,他溫柔多情的眼眸讓她心醉不已……
再次驀然回想,那一年漫天飛花的梨樹之下,她與他的執手相牽心心相印:君如磐石妾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現如今,世事無常,吾愛永逝……
她的嘴角不由露出一抹自嘲之笑:“就算你是皇帝老兒…我只恨那一刀刺的不夠深,還讓你苟活於世!”前世這一句口頭禪兒,她很久都沒有說過了。此時當着他的面罵出來,心中真是痛快。她不後悔,一點都不後悔,爲了她慘死的夫君和兒子,她真應該報仇雪恨。
“大膽!”王皇后氣憤地對她呵斥,端莊的臉龐變得猙獰幾分:“蘇離兮,你死到臨頭,猶不知悔!陛下,不處死此女何以安定後宮,何以安定羣臣?當凌遲處死,讓她受盡千刀萬剮之刑!”
昨夜,宸貴妃刺殺皇帝的消息,瞬間就傳播到天熙朝堂上,羣臣們憤然大怒,無疑於掀起了滔天巨浪,彈劾宸貴妃的奏摺像雪片一般飛來,堆積成厚厚的書山。有人說她是西茲派來的奸細,有人說她禍國殃民,更有人說她是妖孽轉世。
九歲的二皇子楊升輝成爲衆矢之的,不可避免的受到牽連。作爲妖妃罪婦之子,他脫去皇子的隆裝,披頭散髮赤足來在紫宸殿之前,整整跪了一夜,願代替其生母謝罪。
酈妃娘娘率領清平樂宮的幾百名宮舞伎,亦是在大殿前脫簪請罪,長跪不起。宮舞伎們齊聲跪求,懇求皇帝龍恩浩蕩,饒恕蘇離兮一時糊塗犯下的罪孽,只將其囚禁於冷宮了度殘生。
即使皇帝沒有死,也不能饒恕這個可惡的妖妃。皇帝要平息衆怒,穩定朝局,就必須給世人們一個交代!
王皇后得意的想到,皇上也護不住蘇離兮了,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護住她了!
皇后轉身看向楊熠,神情萬分誠懇的言道:“皇上,臣妾以一國之母的尊嚴,懇請皇上立刻頒佈聖旨,處死妖妃蘇離兮,重臣們都在殿外等候您的旨意呢!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蘇氏犯下滔天大罪尚且不處置,國家律法還有什麼作用?皇上以何威信統治萬民,治理天下?”
是時候逼一逼皇帝了!蘇離兮死了,二皇子楊升輝的聲望敗壞,再與帝位無緣。就算是楊熠受不住重傷即刻駕崩了,她亦是沒有任何的損失,反而還暗暗期盼着,皇太子楊旭還在呢!真到了那個時候,她王憐兒便是天熙朝獨攬大權的皇太后了。
她苦熬這麼多年,終於要苦盡甘來了。將妖妃蘇離兮刺殺皇帝的消息迅速散佈出去,挑撥重臣們的羣起憤怒與彈劾,是她迅速反應後的重重一擊。
王憐兒隱忍多年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會致對方於死地!
大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良久、良久……
楊熠那一雙幽深的黑眸久久盯着蘇離兮,而後言道:“念在她曾爲朕誕下皇子的份上,賜其全屍!”
蘇離兮呆坐在地上,眼神中含着無盡的悲切:殺他之時,他說,小九將命給了離兮,以後…再也不欠你的了…
兩清了,他們之間終於兩清了……
“吾皇聖明,吾君仁厚!”皇后頓時露出欣喜之色,得到他的首肯定是期盼已久了。
皇后即刻正色言道:“此濺婢不守婦道,曾爲蠻夷所掠,並與那外蠻夷行苟且之事久矣,併產下一個野種孽障。按照楊氏皇族的祖制,如此不貞不潔之女必需浸豬籠沉湖,以警後宮!”
楊熠高高在上、面無表情,薄薄的嘴脣無情說道:“準!……”
而後,他閉上眼眸似是不願再看蘇離兮一眼:“朕與她最初相識於三生湖,就沉在那裡吧!”
他的雙手暗握拳,曾記得三生湖上的同生共死,曾記得她站在湖畔巧笑嫣然,令他瞬間失神、怦然心動。
像是早有準備,幾名粗壯的太監即刻從大殿外擡來一個長長圓圓的豬籠,用竹篾紮成作網狀。他們手腳麻利將她牢牢捆綁住,橫平托起裝如豬籠的一端開口。
蘇離兮沒有掙扎!
被他們擡走之時,她側頭最後一次看向那斜坐在輦牀之男子。手中題詩的錦帕,不小心從竹篾縫隙中滑落出去……
他背影孤獨,落寞無情!他,不會再看她一眼……
一張殘缺舞譜梨花落帶她跨越時空,他們相遇、相識、相知、相愛……
直到彼此憎惡、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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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三生湖畔,沒有月光,也沒有一絲風兒……
湖水清亮,煙波茫茫,風景甚佳!
然而,今夜的三生湖畔卻並不平靜,反而站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羣?大家都是聞訊匆匆趕來,特意看處死皇貴妃的。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竟然刺殺威震天下的慶樂帝?她真是活膩了、找死呀!
三生湖岸兩旁臨時點燃了很多大大的紅燈籠,一盞一盞紅豔豔的燈火排開閃閃發亮,像是一條長長的火龍綿延數裡,將三生湖面上照射的極爲清晰明亮,猶如白晝。甚至連湖水中漂浮的水藻和偶爾遊過的魚兒,都能看得朦朦朧朧。
兩旁的兵士們手執長戈肅然而立,冷冰冰的目光掃過人羣。
平日裡、人煙稀少的三生湖忽然變得熱鬧非凡,堪比當年‘湖中仙’出現時的壯觀場面。至今,很多人的腦海中仍然深刻記憶着當時的情景:
那一年,正是滿湖荷花盛開的美麗季節……
彼時,三生湖月光如銀,清風習習,荷香陣陣,天熙名士安水屹泛舟於湖中央。他素手弄弦,姿態風雅,竟引得‘湖中仙子’降臨於人間,在荷葉叢中翩翩起舞,美輪美奐,堪比仙境,當真是叫人終身難忘呀。
可惜,這些年時局混亂,朝代更換,民不聊生,那個美麗的傳說也逐漸遺忘了,天上的仙子自然也不會降臨這個亂世。世人皆知,只有在繁華昌盛的太平歲月,天界纔會降臨祥瑞徵兆。因爲,那預示着聖賢明主出現,將會開創不朽的盛世功績!
密密麻麻的人羣正在交頭接耳,他們中間有重臣、官吏、士人、兵將、商賈、胡人、西茲人、歌舞伎、百姓。甚至還有皇親國戚、豪門貴胄,命婦貴女們。
大家有些好奇、有些感慨人生無常、更有些好奇心。
“唉,聽說這位皇貴妃是奴籍出身的歌舞伎。她千辛萬苦、不擇手段的向上攀爬。然,即使她爬到了皇貴妃的位置上又能如何,還不是落得一個浸豬籠的悲慘下場。”
“不然,我聽說咱們這位慶樂帝甚是疼愛宸貴妃,說不定這裡面暗藏着玄機?有人說,慶樂帝想借此機會放她一條生路,介時會在湖水底兒安排幾個潛水高手,悄悄放走她,再找個地方妥善安置就行了。”
“哼哼,你就別在異想天開了。天熙朝國家法度森嚴,衆目睽睽之下,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那一個牢固的豬籠沉下去半個時辰之後,還要撈出來當衆檢驗屍身,讓熟悉貴妃容顏的人們都查看。”
“你們若是不相信,就好好的看一看,那一邊的高臺之上,太師和太傅大人們來了,皇后和妃嬪娘娘們來了,就連昶大將軍和祭祀大人都來了,還有各大氏族的豪閥們,想要蘇離兮死的人太多了,這中間牽扯到未來皇位的繼承權。聽聞皇帝若不是身負重傷,不能下牀,也會親自駕臨觀刑。這一次蘇離兮想要逃命,難比登天!”
“是啊,你們瞧瞧周圍,越來越多的人趕來觀刑了。禁衛軍不但不阻止,反而有意讓人羣逐漸靠近,讓大家看得更加清晰一些。聽說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皇上也默許了。就是將光明正大的處死蘇離兮。燈火通明,萬衆矚目之下行刑,她根本沒有絲毫的機會逃跑。”
“蘇離兮死了便也罷了!只是,可憐那天資聰慧的二皇子,他有這樣一個罪行昭著的母親,這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算是失去皇位繼承權了。”
“來啦、來啦,豬籠擡過來了,都別吵鬧了!”
“快看,在那一邊的刑車上,擡過來了!裡面是不是裝着一個女人呀?”
“是啊、是啊……看不清楚臉,但是像一個女人,定是蘇離兮無疑了!”
“肅靜…肅靜…肅靜……”湖畔兩側的兵士們齊聲高呵,人羣頓時安靜下來。
三生湖邊變得悄無聲息,所有的人們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眸,頗感緊張注視着湖面,等待着這一位有着傳奇經歷的皇貴妃受刑。幸好,兩岸的燈火夠多夠亮,讓各個角落的人們都看得很清楚。
幾名太監將一個長長圓圓的豬籠扛在肩膀上,正面向着湖水邊走過去。
執行官拖着長長的尾音:“驗身……”
宮中幾個老嬤嬤走上前來,彎腰探頭看看豬籠中裝着的罪婦,又想相互低聲議論一番。她們幾個都是天熙宮中的老人了,還有皇帝,皇后娘娘身邊侍奉的可信之人。
一個老宮人走出來行禮,稟告道:“啓稟執行官大人,吾等已經檢驗過來,這豬籠中裝押的罪婦,確係蘇離兮無疑。”
執行官言道:“汝等可敢用性命保證?”
那老宮人回答:“奴婢等在天熙宮中侍候了一輩子,從宮舞伎蘇離兮剛剛進宮之時便見過她了,對她的容貌身段都萬分熟悉。奴婢們敢用性命保證,此罪婦正是蘇離兮。”
執行官冷聲言道:“既如此、執行皇命……”
豬籠被暫時擱置在岸上,一個太監綁上結實粗大的麻繩,那是爲了牽引住豬籠,等罪婦溺死之後再撈回來檢驗。
執行官高聲唱和道:“時辰到、行刑……”
此刻,三生湖面上平靜無瀾,如同一面寬大而美麗清澈的鏡子。
豬籠上被捆綁了幾塊沉重的大石,避免它漂浮起來、或者飄蕩的太遠了。
太監們齊力將豬籠高高的舉起來……
“噗通……”一聲巨響!
蘇離兮眼前一黑,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間淹沒她,大片大片的黑暗覆蓋而來,裝在豬籠中的她無法掙扎,快速向幽深的湖底沉去!
沉重的石塊、無情的連墜着竹豬籠越沉越深……
黑漆漆的湖水裡,一簇簇,一團團幽綠的水草扭動着,雜亂無章的飄舞着,湖底涌動着無數個水泡咕嘟咕嘟作響……
冰冷的湖水包圍了她的全身,灌進了她的衣裙,浸溼了她的長髮,迷離了她的視線……
蘇離兮身上素淨雪白的雲雁紋裙紗,一層一層隨着水波流動輕輕飄飛着,宛如一朵盛開於水底的、冰靈剔透的雪蓮花。她烏黑的長髮亦是飄散開像水藻一般浮動在湖水裡。素白的人與幽暗的湖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滴淚水兒混在湖水中迅速消失不見!
上一世,她變成了拖累父母的植物人。這一世,她又成了拖累兒子的罪婦,她註定了是個禍害。結束了、就這樣結束了!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沒有機會生存了!
那二十四張《梨花落》圖譜,她已經找到了二十二張!可惜呀可惜,終究還是缺最後的兩張,她再也回不去了……
逃了這麼多次……
這一次,她是否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