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他疲態盡顯,步伐很沉,飯店門口的幾級樓梯幾乎下不去。我跑下去叫車,一回頭只見他站在夕陽木葉之中,不知是否與光線有關,竟滿頭蕭蕭,衣服穿在身上顯得空極了。我不由想起前幾日公交車上竟有個十幾歲的少年給他讓座,當時我在一旁,一時間心中如被打翻的五味瓶。他彷彿看穿我的心思,淡然笑道:“孩子長大了,家長自然會老。只要想想這是規律,也就沒什麼可傷心的了。”
我在這些細節的挾持下被動地認同了他的蒼老——四十三歲,這並不是一個很老的年齡,對於男人來說甚至還處在上升期。可嶼叔偏偏就在這麼一個跟“蒼老”不搭界的時段裡,讓人過早地嗅出了蒼老、甚至是衰朽的氣息。於是我只能安慰自己,之所以蒼老得如此迅速,是因爲他急於讓自己有一個與“二十三歲女孩的父親”這一身份相匹配的外表。
當晚回家後,我寫稿寫得心神不寧,遂去客廳喝水。透明水柱砸進水杯,我忽然覺得相比起往常,今天的水與杯底碰撞而迸濺的聲音立體了不少。就像鋼琴獨奏總顯得有些單薄,所以纔會用整個交響樂團爲其伴奏。可問題在於,鋼琴獨奏停下了,樂團的曲子卻還在不知主次地響。我按下飲水機的閥門,拿起水杯,水聲依舊響得有恃無恐。我忽然想起嶼叔一個小時前就進了浴室,到現在還沒出來。
我來到浴室門口:“嶼叔?”
“什麼事?”
水花聲把他的音調推到耳之所聞的尷尬境地,並且無所顧忌地放大了其中的慌張與恐懼。
“你進去很久了。”
“我很快出去。”更猛烈的水的激起聲伴隨着類似於跌倒的沉悶聲響,在我把手指下意識放進嘴裡的時候發出。於是我咬疼了自己。
“你到底怎麼了?”
悶響愈發頻繁,心也漸漸提到嗓子眼。
“嶼叔?”
“嶼叔!?”
“你再不說話我就進去了!”
“別進來!”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兇狠,“不準進來!‘約法三章’還有用,你可別忘了!”
我一愣。“約法三章”?這是多麼遙遠的詞語啊,當我還只是一個想要做些什麼來減輕自己負罪感的小女孩時,他就試圖用它將我捆束起來,以保全自己心中尊嚴的本來面目。而如今,當它再次跨越時光被拎到眼前,我猛然意識到事情比想象的嚴重百倍。
“我宣佈它無效!”
“那你就回北京!現在就走!”他的聲音有氣無力,連尾音都是虛飄的。
“不可能!”我握着門把,手在微微顫抖,“你告訴我到底怎麼了……否則……否則我下一秒就進去……”
“別!別……”他的聲音由強變弱,“等會兒……再等會兒……”
我把臉伏在門上,除了偶爾發出的水聲,什麼也聽不到。透過門縫滲出的水汽讓我的心也跟着變得潮溼溫熱。我漸漸地蹲下去,抱着頭蹲下去,他那微弱甚至帶着乞求的聲音讓我徹底地安靜,冷靜。甚至,有些恐懼。
不知道過了多久纔再度傳來他的聲音。
“進來吧……”
我起身,握着門把的手竟在微微顫抖。爲什麼,當我拼命爭取來一個結果的時候,卻感到如此恐懼慌張?下一刻就要映入眼中的一切,是讓之前所有的理想主義與朦朧幻想毀於一旦,還是?
門把轉動的那一刻我的頭幾乎就要垂到胸前,水汽給我的臉塗了一層胭脂。水霧在一瞬間撲向我,混合着沐浴液味道的潮溼溫熱將我包圍,我要喘不過氣了。
穿堂風向浴室送來涼意,我終於擡起頭。
嶼叔正坐在浴缸裡,坐在漸漸消散的霧氣中。頭髮地貼在他的臉上,可看上去卻像是刻意整理過的。
我從來沒見過他的上身坐得如此筆直。雙手抱膝,第一個指節因爲過於用力以至於幾乎與手指呈九十度,並且微微發抖。在我緩緩靠近他的時候,一縷頭髮忽然非常尷尬地落到眼睛處,他伸出手,將它抿上去。
他衣衫儼然。
灰襯衣和牛仔褲都是進浴室前穿的那套,只是因爲被水浸透,顏色變得愈發深鬱。睡衣在不遠處擺得整整齊齊,沒有動過的痕跡。
嶼叔把視線轉向我,緩緩開口:“我……”
“我沒力氣站起來……”
聯想到之前的安靜與水花聲,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我該怎麼做?”浴室已經變冷了,可眼前的霧氣仍是久久不散。
“搭把手,來。”他就是不願提“幫”字。
他一手用力扶着浴室邊沿放毛巾的把杆,另一隻手被我緊緊地握住攥在手心,掌紋裡都是水,無論他的還是我的。我環住他的腰,他大半個身體的承重力都施加在我身上。自始至終,他臂骨內側的筋繃得緊而硬。
“換身衣服去吧。”回到臥室,他無力地坐在椅子上,整個身體都向後仰,像散了架。
“你到底怎麼了?”
“最近太累了。”他有氣無力地敷衍。
“真的只是因爲太累了?”
“是。”
他莫名的虛弱令我擔憂。彷彿他的生命已經提前進入了暮年與深秋,我卻渾然不知原因。那是一種渴望把握,卻連攥緊手掌的能力都沒有的虛空感。於是當捕捉到轉瞬即逝的微光,便將之錯當成真相。
午夜夢迴的凌晨我推開他的臥室門。在剛剛短暫的睡眠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我還是個孩子,可嶼叔已經是現在的樣子了。我拿着一把口琴遞給他,他接過,吹了幾下就氣喘吁吁地還回來:“太久沒吹,都找不着音兒了。”夢裡,他抿了抿乾燥的嘴脣,接着又篤定地說道:“等我好了,一定給你好好地吹一次。”
我點點頭,他說:“我愛你,汀汀。”
“我也愛你,嶼叔。”
“不,我最愛你。”他苦笑,搖搖頭,“勝過我的生命。”
“我知道。”我不知夢裡的自己爲何如此平靜。
本以爲他已經睡了,卻沒想到檯燈亮着,更沒想到他就坐在桌旁。燈光很暗,只勾勒出他穿着白色汗衫的瘦削側面,背微微佝僂着,一手捏着一枚玻璃瓶,亮晶晶的**正在被他另一隻手中的注射器抽乾。
他在挽起袖子即將進針時忽然意識到我的存在:“你怎麼進來了?”他邊說邊拉開抽屜把注射器和小瓶快速丟進去。
“剛剛那是什麼?”我望着他汗淋淋的臉和頭髮,一種不祥的預感直逼我的心臟。我覺得,那是關乎真相的。
“沒什麼。”他用身子擋住抽屜,而垃圾桶裡的藥盒卻暴露了一切。當他想要阻攔的時候,已經晚了。他的動作不再靈敏,甚至遲緩。我的一個箭步就結束也開啓了一切。
我的頭嗡嗡作響:“頭疼需要杜冷丁?”
他沉默。
我的全身開始發冷:“就疼得這麼厲害?”
他沒回答,神色卻忽然痛苦起來,一隻手猛烈擊打太陽穴,另一隻手則在摸索什麼。
我按住抽屜:“你不能再用了!”
他狂亂地撥開我的手:“給我!”
他的痛苦讓我揪心,可我不能這麼眼睜睜地看他在地獄的深淵裡爬行,萬劫不復:“頭痛根本不需要杜冷丁,如果產生藥物依賴就只能去戒毒所了你知道嗎!”
“快給我!”
夢境與現實的巨大落差形成了一股猛烈的風。我站在他身後,像以前一樣爲他按摩頭部,我的手指在他的每一個穴位上游走,希望能夠緩解他的疼痛,感受着他的戰慄與顫抖。“嶼叔,嶼叔你聽我說,我們堅持一下……我給你找止痛片好嗎,就找最普通的那種……我們明天就去醫院檢查……我們明天就去……”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腕,用力地攥,我覺得其中的毛細血管即將爆裂。
“我不去!”
“你必須去!”
“你給我回北京!”
“那是兩週以後的事!”
“那你就給我改簽日期!”
“等我陪你去了醫院再說!”
“這些事都不歸你管!”
“我有義務!我是你的女兒!”
“你不是!”他的語氣像我當時一樣冷酷決絕,“我沒把你當過我的女兒!從來沒有!”
“就算作爲陌生人我也有義務!”
“走!”
一個念頭在這時浮現,它的可怕使我立刻噤聲!可我不敢說、甚至不敢想腦海中蹦出的兩個字——我忽然聯想起之前所有的細節。他的嗜睡、他的委靡、他的瘦削、他的虛弱、他的蒼老、他剛剛在聽到去醫院時絕望的反抗……以及韓阿姨打電話時欲言又止的語氣。
“你在吸毒?”
他身體一顫。
“林紫蘇因爲這件事跟你離的婚是嗎?也是因爲這個她纔去把孩子拿掉的是嗎?”
他沒有解釋。
我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摸他冰涼的臉:“……你不能再這麼繼續下去了,否則這個家遲早會毀了的……這個家終於又只剩我們倆了,我絕對不能讓這一切得而復失……”
他漸漸安靜下來,沉默。
“嶼叔……”我拉住他,我只覺得自己的頭響得更厲害,“嶼叔你告訴我,你上癮了嗎,你上癮了沒有?”
他的再度沉默令我絕望心灰。那天夜裡下雨了,趁他熟睡,我打開門走出去,光線很暗,烏雲鋪展,走廊上盛開着五顏六色的雨傘,猶如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
接下去幾天,我早出晚歸。因爲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嶼叔,於是就選擇了最行之有效也是最簡單的逃避。
和嶼叔那個不情願的照面是在三天之後打的。在和我不期而遇的時候,他終於說了這三天來的第一句話。
“這下準備提前回北京了吧。”
我搖搖頭。我不想提前離開,只想抓住一切機會說服他。去醫院,或是,戒毒所。
宋雨徵是在一天之後來到嶼叔家的,在那個誰都沒有防備的清晨。他正式的樣子讓我心中騰起一絲不安。
“你怎麼……”
他抓住我的手攥了一下:“等我。”
“你是哪位?”嶼叔從樓梯上走下來,他剛剛起牀,連睡衣都沒來得及換。坐下時,整個人瘦得緊貼着沙發靠背。夾着香菸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這些外部條件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暗中預示了輸與贏,甚至是生和死。
“葉叔您好,我是雨徵。”宋雨徵站在原地,微微欠身。
“啊,這名字有些耳熟。”
“宋雨徵。”
他恍然大悟,指關節輕磕一下桌角:“韓熙寧朋友的兒子,小時候常來我家,是嗎?”
“是的。”
禮貌和得體中帶着輕蔑:“有何貴幹?”
宋雨徵沒受邀就在嶼叔對面坐下,雙手放在膝上。“我這次是來,”停頓之後的幾個字被他說得慢而堅定,“是來求婚的。”
我壓低聲音:“你瘋了吧?”
“相反,我想得很清楚。”他望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嶼叔,“我這次來,是真心實意地希望葉叔您,能同意把夏汀許配給我。”
嶼叔把菸蒂熄滅:“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我就等。”
嶼叔扶着沙發站起來,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宋雨徵:“請回吧。”
宋雨徵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我走過去拉住他:“別犯傻了,快回去……”
“不!”他的聲音像是衝破喉嚨的黑暗與喑啞,那麼響亮地發出來,“我希望您能給我一個原因。至少讓我明白您爲什麼不分青紅皁白地拒絕?您甚至沒有聽我的理由。”
“我不需要知道,走!”
“不。”
嶼叔冷笑一聲:“那我倒想聽聽,你爲什麼要娶她。”
“因爲我愛她。”
嶼叔乾笑一聲,把手指向我,又滑到房間處。“汀汀,”他在極力剋制,“給我回屋。”
“愛她?”我回屋之後,嶼叔的冷笑更甚,“你們年輕人已經習慣於把這個字表述得如此輕易,是嗎?如果沒記錯,幾年前,你這副玩世不恭的態度曾把另一個女孩推入了死亡的深淵——我想,沒有一個父親敢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這樣一個渾球兒。”
我倒抽一口冷氣。果然,賀多那件事依舊是他心頭的一根刺。它沒被拔掉,它生長着。
“您說得沒錯,”讓我頗感意外的是,宋雨徵的語氣非常誠懇,“幾年前的宋雨徵確實該招您如此深的不信賴,可不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