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對雨、雪對風、花對鳥、魚對蟲、山清對水秀,柳綠對桃紅……”
一間樸素的私塾內,傳來朗朗的讀書聲,清脆如鸝,雖然有些不太齊,卻能聽出來學生聲音洪亮,飽滿熱情。
私塾外,張九陽靜靜注視着那道青衫儒袍的身影。
孟先生手拿戒尺,督促着孩子們背書,腰板筆挺如鬆,神情一絲不苟。
背書之後,他繼續教孩子們認字,因爲買不起筆墨紙硯,他就帶着學生拿着樹枝,在挖好的黃土上寫字。
張九陽看到,他的字非常俊美,卻並不飄逸,一筆一劃都很端正,確保學生都能看清。
兩堂課下來,便是一個上午。
“這些孩子都是附近城鎮上沒人要的孤兒,大多都是殘疾,要麼是腿腳不好,要麼是腦子不好,總之學起來都很慢。”
“但是孟先生一點都不嫌棄,總是不厭其煩地教他們,一遍又一遍,還不收錢,您說這麼好的先生,我們哪裡找去?”
負責帶路的官吏不斷在張九陽面前稱讚着孟先生。
他並不知道張九陽是什麼人,但連知縣老爺都對其畢恭畢敬,就知道肯定是個大人物。
“咱們平日裡誰家有個多餘的吃食,也都會主動送過來,畢竟孟先生是在做好事,咱們老百姓的心也是肉長的。”
張九陽點點頭,道:“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再看一會兒。”
“是!”
他一個人靜靜望着私塾中那道青衫磊落的身影,對方似是也有所察覺,透過已經快要脫膠的窗紙,兩人四目相對。
沒有任何交流,孟先生繼續教他們識字,等到了正午時分,他從廚房中拿出了一鍋蒸熟的紅薯,分給那些學生。
這便是他們的午飯。
張九陽突然對這個孟先生有了很大的興趣,這個人,非常不簡單。
“能給我吃一個嗎?”
張九陽主動走過去,笑道。
霎時間,那些孩子的目光便怯生生地望了過來,當看到張九陽身上那綢緞般光滑亮麗的衣裳時,他們眼中有些羨慕,但更多的是好奇。
孟先生擡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吃可以,但下午的課,你要幫忙。”
“教他們讀書?”
“教他們怎麼活下去。”
張九陽一愣,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點頭道:“好,我盡力而爲。”
孟先生聽罷便主動拿來了兩塊紅薯遞給他。
“劉阿婆家種的紅薯,雖然個頭不大,卻很甜。”
張九陽正要剝皮,卻看到無論是孟先生還是那些孩子,都是連皮一起吃的,也就索性和他們一樣吃了起來。
他毫無形象包袱地坐在地上,普通的紅薯也吃得津津有味。
這番姿態讓一些孩子們覺得親近,對着張九陽露出了笑容。
兩塊紅薯很快就吃完了,味道不錯,張九陽剛想說能不能再吃一個,就看到鍋裡的紅薯已經分完了。
很多小孩子都沒有吃飽,正在吮吸着指甲縫裡的殘渣。
“我出錢,請他們吃一頓好的吧,聽說這縣裡的酒樓還不錯——”
“不行。”
孟先生立刻拒絕了他,平靜道:“他們都是一羣被遺棄的人,吃慣了紅薯的肚子,吃不了大魚大肉。”
頓了頓,他望着張九陽,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如果他們的生命中註定見不到彩虹,那就在一開始,不要讓他們知道什麼是彩虹。”
張九陽默然片刻,轉身望着那些正在探頭探腦偷偷打量他的孩子們。
他們中有的失去了雙手,卻能靈活地用腳來夾住書本,有的是齙牙兔脣,面容猙獰,但練字時的目光卻格外清澈和認真,還有先天雙目失明的孩子,正在以手爲目,認真學習盲文。
他們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陷,也是因此才被遺棄,但在這個小小的,甚至四處漏風的私塾中,張九陽卻能感受到,他們很開心,也很放鬆。
吃完這頓簡陋的午飯,在簡單休息一會兒後,下午的課便開始了,張九陽也終於明白了,爲什麼孟先生會說,下午的課是教他們怎麼活下去。
孟先生扁起褲腿和衣袖,帶着孩子們來到滿是淤泥的河邊,開始教他們怎麼捉蚯蚓,掏螃蟹。
蚯蚓和螃蟹都可以拿去賣,下午申時,會有人前來收購,雖然錢不多,卻是他們靠自己的雙手賺到的,孩子們非常開心,爭先恐後地把銅板交給孟先生。
張九陽也脫去鞋襪,下地和他們一起勞作,並傳授一些自己前世釣魚的技巧。
當然,還有些不便下河的孩子,比如那些雙目失明,或者四肢殘缺的,對於這些人孟先生則是因材施教,教給他們適合的謀生之道。
比如失明的孩子可以學習按摩推拿,四肢殘缺的可以學習辨認草藥,但有一種孩子十分特殊,名爲喜憨兒,其實就是和敖芽一樣,先天腦部受損導致智力發育不全。
十二三歲的年紀,卻還是四五歲的智力。
對於這樣的孩子,孟先生會教一種特殊的謀生之道。
他帶着這些孩子在縣城中游蕩,教他們從垃圾堆裡翻找一些有用的東西。
“這種聞上去有些臭的,或許還能吃,但如果上面爬滿了蛆,就不能吃了,但注意,蛆蟲是可以吃的。”
孟先生從垃圾堆中走出,手中握着一塊散發着惡臭味的爛肉,上面還有一隻只蛆蟲在爬。
他認真的將蛆蟲一個個挑到口袋中。
“如果實在餓極了,可以去找一條野狗,狗的鼻子非常靈敏,能聞到更多食物的味道,也許能帶你們填飽肚子。”
孟先生原本整潔的儒袍已經染上了污漬,靴子上也滿是淤泥,青衫磊落不再,但神情卻依舊平靜。
面對張九陽的目光,他只說了一句話。
“這是我的經驗之談,當年這些事情,我都做過。”
張九陽爲之一怔。
最後,孟先生帶着所有人再次回到了那間私塾中,靜靜望着那些熟悉的面容,看着他們依賴和親切的目光,他眼眸中微微泛起波瀾。
“接下來,上今天的最後一堂課。”
孩子們隱隱察覺到了一絲不對,以前到這個時間,先生都會讓他們早點睡覺,因爲再晚一會兒,他們又要餓肚子了。
今天卻一反常態,要繼續上課。
不過他們並無怨言。
“最後一堂課,我要教你們的東西非常殘忍,也許你們接受不了,但也必須接受,因爲唯有這樣,你們才能真正的活下去。”
孟先生的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凝重。
“最後一課,叫人性本惡。”
張九陽微微皺眉。
“你們的父母拋棄了你們,這是惡,官府不管你們,這也是惡,儘管你們從不偷懶,但收蚯蚓和螃蟹的人卻只給你們最低的價格,甚至會用假銅錢來欺騙你們,這也是惡。”
孩子們聽到這番話,似乎都被嚇到了,一言不發。
“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你們在想劉阿婆是善人,她會給你們紅薯吃,但我要告訴你們,這世上從來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劉阿婆的兒子是人牙子,在綁孩子時被人打死了,她做這些,只是想爲自己的孩子贖罪。”
“是的,你們很努力的在學習,但不管你們將來學得多好,也永遠進不了科場,因爲你們的殘缺,會讓高貴的讀書人感到羞恥。”
“你們幹活再勤快,那些商人也不會僱你們做工,哪怕去挑糞,別人也會看不起你,打心眼裡不會將你當作同類,也許他們不會說,但那種歧視,便是惡。”
孩子們中已經開始響起哭聲,他們不知道孟先生是怎麼了,爲什麼突然罵他們。
終於有個膽大的孩子忍不住反駁道:“可先生,你就對我們很好呀!”
其他孩子也跟着點頭,眼睛又亮了起來。
“錯了,我也是惡。”
孟先生淡淡道:“我收養你們,不過是想搏一個好名聲,好方便踏入仕途,現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從明日起,我將不再教你們,這間私塾不值錢,就留給你們了。”
“至於你們能不能在這個世道中活下去……看命吧。”
一瞬間驚聞噩耗,私塾中的孩子們頓時哭了出來,驚慌不已,他們早已習慣了對先生的依賴,此刻聽到這個消息,簡直像是脊椎被人生生抽掉了。
啪!
戒尺一拍,哭聲戛然而止。
孟先生靜靜望着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良久,吐聲道:“散學。”
私塾中靜悄悄的,孩子們默默流淚。
“散學。”
他再次說了一聲,聲音更加響亮,不怒自威。
稀里嘩啦的聲音響起,這羣特殊的孩子們一邊哭泣一邊起身,朝着他鞠躬行禮,聲音哽咽。
“先生再見。”
……
“據我所知,你絕不是爲了追求什麼功名利祿,爲什麼要說謊?”
私塾旁的草屋中,張九陽望着正在泡茶的孟先生,突然問道。
他現在對這個人越來越好奇了。
孟先生泡茶的動作不停,如行雲流水,典雅從容,茶水盪漾起淡青色的雲煙,宛若菩提,頗有禪意。
張九陽在這杯茶水中感受到了法力的波動。
對方果然是個修行中人,而且修爲極高,縱然是他都沒能完全看透,卻終歸還是在細節處露了破綻。
也不能說是破綻,對方現在似乎也無意遮攔了。
“與其讓他們去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善意,倒不如讓他們經歷一次刻骨銘心的背叛,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引以爲戒,看清殘酷的現實。”
張九陽搖頭道:“何必如此殘忍,這些孩子,我能讓他們都好好的活下去。”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不管今日,你我會聊到什麼。”
孟先生輕笑一聲,道:“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可這只是四縣之地的遺孤,僅是一個冀州,像這樣的孩子便數不勝數,更何況是九州大地?你都能管得過來嗎?”
“他們,只能靠他們自己!”
“官府呢?”
“官府……呵呵。”
孟先生嘲笑道:“整個大乾,除了欽天監外,哪個地方不是貪官橫行,污吏遍佈?就算是治軍嚴明的冀州,也貪墨了許多銀兩,不然何至於連一間像樣的慈幼局都辦不起?讓這些孩子跟着我一個窮酸書生?”
“那就殺。”
張九陽聲音堅定,道:“殺貪官以清吏治,革制度以斷禍根!”
“如果最大的貪官是皇帝呢?”
孟先生搖頭失笑,似是在笑張九陽的天真。
“那就殺皇帝!”
孟先生倒茶的手微微一頓,第一次露出了意外之色。
張九陽緩緩擡起眼眸,目光鋒銳好似出鞘之劍,聲音更是斬釘截鐵,鏗鏘有力。
“如果皇帝擋了黎民百姓的生路,那就只好請他去死路了。”
“叫這日月,再換一個新天!”
孟先生久久沒有說話,他望着張九陽,平靜的眼眸中泛起一絲絲漣漪。
“我能感受到,你說的竟然都是真話,沒有半點虛言。”
“張九陽呀張九陽……”
他臉上神情變換,時而苦笑,時而自嘲,時而又大笑,最後嘆道:“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一個人。”
“恐怕就連你那位嶽夫人,也想不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