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奶奶的聲音極爲輕柔,卻讓周承宗的心漏跳了一拍。
就這樣一閃神的瞬間,神農府高牆上站着的那個黑衣人已經抓緊時機,一躍而起,如同一隻碩大的黑色蝙蝠一樣從衆人頭頂掠過,嗖地一聲消失在往南城門去的方向。
“追上去!”周承宗立刻對自己的手下吩咐道,自己卻看着鄭大奶奶問道:“你爲何阻我?你知不知道,我的兒子還在他手上?!”
鄭大奶奶看見那人跑得那麼快,也有些遺憾,但是她不後悔剛纔的舉措。如果當時放箭,那黑衣人也許沒事,但那孩子鐵定會被射死!
“周大將軍,我不想你傷害一個無辜孩子的性命。那孩子……那孩子是個盲女,你沒有看見嗎?”鄭大奶奶淡然看着周承宗說道。
“婦人之仁!你還是喜歡做濫好人……”周承宗深深看了鄭大奶奶一眼,勒馬轉身要走,卻在回身的時候,看見一個英俊非凡的男子騎着快馬過來,着急對這邊叫道:“娘子!娘子!你沒事吧?”
見到鄭大奶奶,那人翻身下馬,來到她身邊,着急地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正是她的夫君,神算吳國公家的嫡長子吳長閣。
“沒事,沒事,我沒事。你怎麼來了?”鄭大奶奶一見吳長閣,臉上的笑意是從心底裡發出的。
吳長閣看了看周承宗,冷笑道:“我聽說周大將軍帶兵到神農府來了,正好你今日來神農府拜祭,我才急着趕來。——怎樣?他沒有爲難你吧?”
周承宗冷冷掃了他們一眼,哼了一聲,揚鞭要走。
“周大將軍捉拿逆賊,跟我有何干系?”鄭大奶奶好聲好氣地道。
那男人卻還不放心,揹着手斜睨着馬上的周承宗,“周兄,下次小心點。驚擾了我娘子,你擔當得起嗎?”
周承宗的臉色就跟這臘月裡的天氣一樣,變得越來越陰沉。
在兩個同樣英武不凡的男子的對視當中,剛纔被打暈的王氏醒了過來。
她擡頭一看,那神農府的高牆上空空如也,自己的女兒已經不知所終,不由大驚問道:“我的女兒呢?我的女兒呢?”
場上的三個人這纔看向王氏。
周承宗想起自己還要去追那抓走自己兒子的兇賊,便道:“你女兒也被抓走了,先等一等,我的人已經追上去了。”
王氏哭成了淚人,跟着周承宗的手下去一旁等候去了。
鄭大奶奶看她哭得可憐,過來讓人送了她些吃食和銀兩,安慰她道:“莫要心急。周大將軍是大夏朝的神將大人。任何兇賊都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吳長閣聽娘子說周承宗的好話,心裡十分不爽,拉着鄭大奶奶的手,“走吧,素馨,咱們回去吧。女兒等急了。”
鄭大奶奶的閨名素馨。一般吳長閣不會叫她的閨名,除非他很不高興了,纔會用這種方式表示他的不滿。
鄭素馨笑了笑,扶着吳長閣的手上了大車,吳長閣騎着馬跟在一邊,快馬加鞭回去了。
周承宗雖然偏着頭,貌似沒有看着鄭素馨遠去的方向,但是直到鄭素馨的馬車走得看不見了,他才厲喝道:“整隊!去南門!”
……
那黑衣人趁着周承宗跟鄭素馨說話分神的當口,帶着盛思顏逃離了神農府,一直往城外掠去。
爲了擺脫周承宗的手下,他在城裡有意繞了幾個彎子,最後從北門出的京城。
南門是一片低矮的溼地,北門卻是大山林立,樹高草深。
盛思顏只覺得如同騰雲駕霧一般,被一個人如老鷹拎小雞般拎到一個地方,將她扔了下去。
“小子,接着!”
盛思顏暈頭轉向,就從天而降,掉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那人的氣息很乾淨,帶着點冷冽,很像前世盛思顏最喜歡的一款男用香水的乾淨清爽味道。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那股味道卻又不見了。
“你是誰?”盛思顏一點都不見外地問道,似乎她是來竄門做客的。
那人愕然看了她一眼。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膚色比隆冬的白雪還要白,頭髮比最黑的烏木還要黑,雙脣如同玫瑰花瓣一樣柔軟,卻又如同鮮血一般嫣紅。
只是這一切加起來,都沒有她灰濛濛如同蒙着陰霾的雙眸更讓人震撼。
原來是個盲女……
那人默默地想着,聲音不由自主柔和許多,“我是周懷軒。你是誰?”
盛思顏的腦袋轉向聲音的方向,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我叫盛思顏。你的聲音真好聽。名字也好聽。——周懷軒?你是那個神將大人的兒子?”
周懷軒挑高了眉毛,“你怎麼知道?”他可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小女孩,絕對不是他家親戚……
盛思顏伸出白嫩的小手指,“第一,那賊子把我抓來的時候,神將周大人正好追到神農府前面,我聽見他說話了,讓那賊子把他兒子交出來。第二,那賊子把我抓到他的賊窩了。第三,你說你姓周。終上所述,你就是神將周大人的兒子。”
看着一個四五歲,還帶着滿臉稚氣的孩子一本正經跟人推理論證,周懷軒心裡再鬱悶,此時也笑了起來。
他拍拍她的腦袋,“不錯,還挺聰明。”
盛思顏怯怯地笑了笑,如同小白兔一樣純良可愛。
周懷軒的心裡又軟了幾分,問她:“你餓不餓?冷不冷?這裡是破廟,等下只有冷饅頭吃。晚上那人會來生一堆火。”
盛思顏被那黑衣人帶了一路,正是滿身是汗的時候,忙搖頭,“不冷,也不餓。”想了想,又道:“晚上也許會冷,會餓。”
周懷軒見這小女孩雖然年歲小,但是遭逢這樣的境遇,卻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兀自從容地跟人說話對答,對她很是讚許,溫言道:“晚上我給你在火上烤饅頭吃……”
兩個人絮絮叨叨說起能在火上烤的吃食,甚是投契。
那黑衣人在破廟頂上盤腿坐着,從懷裡拿出一瓶烈酒,往嘴裡灌了一通,耳邊聽見破廟裡面兩個“肉票”竟像是出來野遊一樣,很是生氣,衝着屋裡喊道:“喂!你們再說話,今兒晚上不給你們饅頭吃!”
盛思顏一聽,臉色變了變,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她看着個子小小,可是哭起來的時候,真是中氣十足,氣衝屋頂,將破廟旁邊樹上棲息的烏鴉都驚得簌簌展翅疾飛。
那屋頂上的黑衣人聽了一會兒,只覺得魔音穿腦,無比頭疼,站起來惱道:“再哭,我把你扔到山裡喂狼!”
盛思顏的哭聲靜了一瞬。
下一刻,她的哭聲陡得再次高昂,將那屋頂上剛剛還在自鳴得意,以爲嚇住了那愛哭包的黑衣人差一點驚得從屋頂上摔下來。
周懷軒好奇地看着盛思顏扯着嗓子乾嚎,臉上沒有一滴淚,但是哭得悽慘無比……
那黑衣人實在受不了了,終於騰地一聲再次躍起,離開了破廟。
盛思顏聽到那人的聲音遠去了,她的哭聲才戛然而止。
她緊張地問周懷軒,“那人走了,我們能逃跑嗎?”
周懷軒好笑地伸出自己的腿給她看,那腿上纏着一道細細的金絲,將他綁得緊緊地。
盛思顏當然看不見,還在拽周懷軒的袖子,“我們逃走吧,還等什麼?”
周懷軒這纔想起來,面前這位小姑娘,是盲童,便嘆息道:“我走不了。你……也別走了。這外面都是山,你一個小孩子,出去就迷路。”更別提她是盲童,出去比迷路還恐怖……
盛思顏霎時明白過來,悻悻地道:“我說那賊子怎地如此放心,一個人就跑了。哼……”
周懷軒笑了笑,往裡面挪了挪,讓出一塊地方,讓盛思顏坐過來。
盛思顏是個閒不住的人,此時無事可做,她就自己找樂子。
“懷軒哥哥,你長得什麼樣子?”盛思顏雙手托腮,一雙灰濛濛的眸子“看”向周懷軒的方向。
周懷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默然半晌,道:“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還有頭髮、臉、耳朵,還有下巴……”
盛思顏:“……”大哥,你太枯燥乏味了。
“懷軒哥哥,能不能讓我‘看看’你長什麼樣子?”盛思顏偏了頭,露出更甜更乖的表情。
周懷軒看着盛思顏,很是躊躇。——明明是個盲女,她要怎麼“看”?可是就這樣說出事實,和直接拒絕她一樣,好像都很傷人。
周懷軒只好默不作聲。
盛思顏卻很能自得其樂,“你不說,我就當你答應了啊。”說着,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摸向周懷軒。
周懷軒不動聲色,任那隻手背上有五個小肉渦的雪白小手在他身上摸摸捏捏。
小手先順着他的脖子來到他的下頜,繼續往上摸。
一邊摸,一邊嘴裡唸唸有詞:“嗯,下巴長得不錯,中間還有個小槽。鼻子很高挺,眉毛……眉毛很長耶,還有眼睛……啊,好細長的眼縫,是丹鳳眼?但是有雙眼皮!我喜歡……”
小手將周懷軒臉上摸遍了,又順着他的脖子往下摸,先戳了戳,然後順着他脖子領口的開口處,往他暖和的胸前摸去。
“你手摸哪裡?”周懷軒淡定問道。
盛思顏愣了愣,小手卻鑽在溫暖的地方不願拿出來。
她腦子一轉,問道:“你幾歲?”
“十五。”
“我才五歲!摸摸你怎麼啦?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不要這麼小氣!”盛思顏挺了挺胸,對周懷軒極爲不滿。她不是怪阿姨調|戲小正太!她是貨真價實小蘿莉,而且是個瞎子!
“……好吧,你繼續。”周懷軒再次淡定。
盛思顏倒是不好意思繼續再吃這十五歲少年郎的豆腐,只好將手抽出來,沿着他的脖頸處摸到他的肩胛骨,又捏了捏,有些不滿,“你太瘦了,要多吃肉,吃完去外面走走,多運動,才能長得壯壯的。就跟我家阿財一樣,它吃飽飯我就帶它出去遛彎,如今長得肥肥壯壯……”
“阿財?”周懷軒眉頭輕皺,他怎麼有種被這個小破孩吃豆腐的感覺?
“是啊,它是我的小刺蝟,我叫它阿財。”阿財是盛思顏唯一的玩伴。
“阿財不應該是狗的名字?你怎麼給刺蝟取這種名字?”周懷軒眉頭舒展開來,嘴角悄悄露出一彎笑意的弧度,極淡極淺,就算是當面看着他,也未必看得出來。
可是盛思顏卻敏銳地感覺到了,伸手探向周懷軒的嘴角,摸到那一絲來不及掩藏起來的笑意,歡快地道:“懷軒大哥,你好悶|騷哦……”
周懷軒:“=。=”小妹妹,你想太多!
兩人說說笑笑,時光過得很快。
可是那黑衣人一直沒有回來。
沒人給他們生火,也沒有人給他們冷饅頭。
盛思顏沒有叫冷,也沒有叫餓,只是蜷縮在周懷軒懷裡,倦極而眠。
入夜,山上的天氣更加寒冷。
周懷軒在睡夢中醒來,額頭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渾身上下抽搐起來。
他知道,他的病又發作了。從孃胎裡就帶來的病,在十年前盛老爺子去世之後,就再沒有人給他醫治了。
周懷軒忍着劇痛,將盛思顏放到一旁的空地上,自己抓着供桌的腿,咬着牙關死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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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