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小。
今天是寶慶四十四年六月二十二,再過兩個月,到八月二十七,我就整整十四歲了。
或許,在宮裡的人,十四歲去渴望一個家,的確還小。
可錦繡分外懷念她曾經擁有過的兩個家,一個是前世的父母,從她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再到進入訓練隊,每次想到自己那個小小的家,都是滿滿的溫情思念。
另一個是安懷遠這個家。如今想起,已是自己回憶的一部分,融合得毫無違和感。雖然今古有別,安家父母的親暱或許比不上自己的父母,可是他們對女兒的愛,卻如出一轍。
我還小。
這似乎是一個承諾,如果長大了,那麼她會有個她想要的家。
一瞬間,她動搖了。她甚至閃過了某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她與元恆,陋屋布衣,粗茶淡飯。她竟然發現,自己內心是願意的。
元恆溫柔地看着她,說:“一起去見皇祖母吧。”
錦繡猛然驚醒,他是皇子,他有千鈞的責任,他怎麼能歸隱山林?
他註定要君臨天下。
錦繡收住綺念。微微一笑,垂下頭故意慢了兩步。在人前,她還不能與元恆並行,只能是一個跟在元恆身後的小宮女。
都烈世子與德文郡主,已先他們一步進了長壽殿。乳母將小梳子抱了出來,交到德文手中。
小梳子顯然醒來之後剛剛哭過,臉上還掛着淚痕。德文郡主心中一酸,像都烈世子貼她的面頰一般,也心疼地貼了貼小梳子的面頰。
小梳子果然安靜下來,小手攀上了母親的脖子,偎在她身上。
一家三口向太后行禮辭行,連都烈世子都恭恭敬敬。他來祁國一年多,也隱隱明白了祁國眼下的情形,對這個顯然站在端王一邊的太后,並沒有很好的印象。
他更明白,如果有朝一日端王繼承大統,他暴躁而充滿攻擊性的人格,對於所有鄰國來說,都不見得是好事。
但他也要忌諱一些事情,比如,他與景王交好,但絕不能讓人落下口實。“裡通外國”這個罪名,對任何一個皇子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
所以,縱然不喜歡秦太后,爲了莒國,爲了景王,爲了德文與小梳子,他也要客客氣氣地對待寶座上那個臉色陰沉的老婦人。
太后派人將世子一家三口送了出去,世子扶着德文,德文抱着小梳子,相互依賴地離開了長壽殿。
“恆兒來啦。”秦太后終於有空招呼元恆了。
“盛夏炎熱,皇祖母要多多保重身體。”元恆如對待所有人那般溫潤。
“看到你們一個一個都回來,哀家比什麼都高興。你父皇也真狠心,把你們都派得那麼遠。”
“那也是父皇想歷練我們,孫兒心裡高興都來不及,斷不會埋怨父皇狠心的。”
“能這麼想就好,希望永顏也不要置氣。”
“孫兒還沒見着五姐。五姐能回來,想必是不再生父皇和母后的氣了。”
秦太后挑了挑眉,略帶譏諷:“哦?還沒見着?不是聽說,是你去把永顏接回來的麼,怎麼會沒有見着。”
元恆笑了笑,只當沒有聽出來太后在挑刺:“孫兒回京時,的確去了一趟臨東,不過,只是許久不見,去探望五姐而已。五姐聽聞母后病情久未好轉,心中悽然,自行回京看望母后,並不是孫兒去接的。”
“兄弟姐妹之間和睦互愛,是好事,呵呵。”太后乾笑着,言不由衷,“禮部請了上師,已經在文英閣佈置了。”
“文英閣地方寬大,離東角門也近,進出方便,皇祖母選的地方斷不會錯的。”
秦太后似乎也知道元恆說的不過是場面話,所以也沒表現得很得意或很高興,只淡淡地說道:“永顏回來得是時候,上師說了,長明燈前不能斷香斷人,上香守夜的必須是皇后的子嗣。皇后親生的只有永顏一個,她一個人,難以支撐十五日,你與宣儀,從小也是皇后帶大的,上師說,有了這層關係,也可算親厚了。你們三個輪流值守,辛苦一段時間吧。”
元恆趕緊道:“母后於孫兒,當真如親母一般照應,如今母后有難,孩兒們理當爲她祈福守夜,別說還有三個人輪流,便是都讓孫兒一個人,也是應該的。”
“好孩子,皇上這些兒子裡頭,你是最懂事的了。”
元恆一凜,心中敲起警鐘,嘴上卻不緊不慢地道:“皇祖母這誇獎讓孫兒汗顏,三哥一直以來輔國理政,最是勞累瑣碎,能替父皇分憂,纔是真懂事。”
秦太后未置可否,所謂懂不懂事,也不過是她用來投石問路觀察反應的,沒有當真。
“宣儀和永顏雖也能幹,到底女流之輩,你是唯一的皇子,這次的祈福大會,你要多操心多照顧,不能出半點岔子。”
“孫兒明白,一定盡力盡誠,祈禱母后早日康復。”
秦太后讚許地點頭:“到時候宮裡嚴禁任何娛樂喜慶,整個內廷,所以嬪妃,皇子與公主,都要輪流誦經,力爭集全宮之力,感動上蒼,福佑皇后。”
元恆道:“皇祖母苦心安排,事必躬親,這份誠意已足以感動天地,天若有靈,天亦知曉,母后若能聽聞若能感知,必也動容。”
錦繡聽二人如此“一本正經地虛情假意”,不由爲皇后深深嘆息。
不知爲何,她有一種感覺,這場祈福大會,其實只是一場戲,做給寶慶帝看是其一,做給天下人看是其二。
如此大動干戈,宮裡能有幾個真心祈福?除了真正與靖安皇后親厚的幾個孩子。其餘的,只會覺得影響了自己,付出了太多。
整整十五天的祈福會,按眼下太后的想法,必定是要守足十五天的,哪怕不親自在祈福壇前誦經,他也不會離文英閣左右。
錦繡突然有些擔心。以她對太后的瞭解,但凡事涉靖安皇后,事涉元恆,必定是有用意的。
這個祈福會,真的就是一個單純的祈福會嗎?
她深深地望了一眼元恆。
元恆玉立挺拔,俊逸非凡,好似一切都不能打倒他。
包括這場祈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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