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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怕曬黑的小姐們今年齊齊抱怨曬不黑, 從早到晚,能在外曬太陽就絕不進屋藏着, 爲此城中小姐興起了辦曬太陽宴會, 搬數張涼榻擱置在太陽下,邀請好友一起曬, 務必讓臉頰黑得均勻, 黑得自然。

效果如何不知,倒是城中各大醫館的大夫今年格外忙碌, 一會兒東街的張小姐暈了,一會兒西街的李小姐中暑了, 託小姐們的福, 清熱類的藥材賣得非常好, 好到令人哄搶的地步。

醫館掌櫃整日笑得合不攏嘴,與對街生意不景氣的胭脂鋪子裡掌櫃相比,猶如面前擺着山珍海味的胖子和碗裡擱着小塊冷麪饅頭的瘦子, 差距不要太明顯。

又過了幾日,城中大大小小的胭脂鋪關了許多, 隨之而起的是醫館,大街小巷的醫館隨處可見,人們發現, 有些打着醫館的旗號,裡邊並沒有大夫,一問,掌櫃的十分硬氣, 我們不看病只賣藥材,只賣醫治中暑的藥材。

人們明白了,老闆是順應形勢,專掙小姐們的錢呢,和賣胭脂沒什麼分別。

在醫館明裡暗裡搶生意的期間,北閣也和晉江閣暗中較勁,明瑞侯夫人進宮求見太后,請工部修建獨屬北閣演戲的閣樓,寫話本子,說書,唱曲,演戲,樣樣不落下,甚至還打出‘我們不花任何人的錢,倒貼一千兩銀子’請衆位愛看話本子的人幫忙投票選出月度最佳話本子,若是你投的話本子最終成爲月度最佳,所有投了話本子票數的人抽籤決定誰獲得一千兩獎勵。

消息傳開,城中老老少少皆沸騰了,一千兩,看話本子還能有錢拿,再有不敢有人說看話本子是沉迷幻想不務正業了。

不得不說,北閣以‘一千兩’的噱頭,將晉江閣的名氣都壓制住了,盧氏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尤其她聽說,太后讓工部尚書進宮,北閣的閣樓不日開始動工。

屆時,晉江閣的生意恐會一落千丈。

“侯夫人,北閣姑娘們演技遠遠不如咱晉江閣,但她們太會來事了,我們不反擊的話,用不了多久人們心中就只記得北閣了。”盧氏端着茶,急得快原地打轉了。

北閣姑娘們演戲那天,城中許多人都前去捧場了,要不是雲生院找不到比晉江閣宏偉的閣樓,客人估計不會比晉江閣少。

“北閣姑娘有出息說明傅蓉慧調.教有方,能找着事情做總比混日子強,你也彆着急,喝杯茶,涼快涼快。”夏姜芙正攤着手,讓秋翠給她塗抹丹蔻,臉上露出明媚的笑來,似乎對盧氏說的話毫不在意。

盧氏忍不住嘆氣,夏姜芙這病到底什麼時候纔好啊,晉江閣的地位岌岌可危,姑娘們都沒法靜下心來寫話本子了。

約莫被盧氏愁眉不展的嘆氣聲感染,夏姜芙總算問了句,“我與明瑞侯夫人打過交道,她有才華不假,可這接二連三的動作,不像是她的手筆,她是不是請了軍師?”

“可不就是?”夏姜芙能想到這,可見還是重視的,盧氏啜了口茶,“張家來京後,張夫人時常去明瑞侯府走動,聽說張夫人與明夫人以前是閨中好友,我猜測啊,北閣這些動靜,恐怕都是張夫人在背後謀劃的。”

她偷偷派人打聽過,奈何傅蓉慧早敲打過下人,她的人什麼都打聽不到,明瑞侯府上上下下口風甚是嚴實,包括追隨傅蓉慧的幾位侍郎夫人皆不肯透露半句,她心裡才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同處雲生院,南閣北閣的情況多少了解些,順親王妃接管南閣是想有番大動作的,奈何王府出事,南閣的事兒便被擱置了,而北閣日日訓練,並未傳出什麼消息。

猛地在京裡投下這麼大個雷,如何不讓她心驚。

盧氏想着夏姜芙在宮裡住了時日,不知道張家的事,就將張家有幾口人,祖籍是哪兒的,事無鉅細的和夏姜芙說了,自然沒錯過張棟任鴻鵠書院夫子一事,包括張棟女兒張嫺敏,她介紹得清清楚楚。

張棟此人膽小,府裡大小事皆由張夫人作主,張嫺敏性子隨張夫人,仗着從小學了些功夫就不愛和同齡姑娘往來,所以張嫺敏沒什麼朋友,聽說進京後請了個師傅專心跟着練武,不怎麼外出。

勁敵出現,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故而盧氏在張府下足了功夫,哪怕張府多隻老鼠她下一刻就能收到消息。

夏姜芙擔心她口渴,虛扶了扶杯,盧氏瞬時抿了口,不歇氣的繼續道,“張棟家世清白,又剿匪有功,張夫人性情圓滑,面面俱到,這些日子結交了不少夫人,我們怎麼辦?”

“叮囑姑娘們,約束好自己,以前怎麼過還怎麼過,千萬別因爲他人亂了自己的日子。”夏姜芙的左手塗好了,她偏頭吹了吹,五指纖纖,紅白涇渭分明,霎是好看,她垂眼看向盧氏的手,“這是剛研製的丹蔻,不易掉色,你要不要試試?”

盧氏哪兒有心思抹什麼丹蔻,她只想找個辦法挫挫北閣銳氣,誰能想到辦法,別說抹丹蔻,抹什麼她都願意。

“你啊別想太多了,無論北閣風光與否都不關我們的事,我只希望姑娘們不自怨自艾,不怨天尤人,日子充實,至於其他,由着她們去吧。”夏姜芙滿意的欣賞着指甲,寬慰盧氏,“你做生意掙了錢,眼紅的人自會追風,真要計較哪兒計較得過來,你先回去,好好安撫姑娘們,小四可是與我說了,近日的話本子略顯浮躁,翰林院那邊不肯收呢。”

晉江閣寫得好的話本子經過翰林院審查可以入翰林院書庫,入了翰林院書庫可不像在京城流行段時間後慢慢就遭人以往了,一旦入翰林院書庫,哪怕歷經千百年,它都會存在,傳給後人翻閱。

夏姜芙說得雲淡風輕,精緻的臉上未顯半點嫉妒,盧氏不禁愣了愣,認真回味夏姜芙話裡的意思,頓時自覺慚愧,晉江閣日進斗金,姑娘們的腰包也鼓鼓的,她習慣了那種日子,反而認爲那是理所應當的。

夏姜芙創建晉江閣或許是爲了掙錢,但更大部分原因是想爲剛從青樓出來對未來一片茫然的姑娘們找到生活的方向,人有了生活的方向,便不會覺得自己整日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夏姜芙是告訴她,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論見識,她遠遠不如夏姜芙。

盧氏領會到夏姜芙的意思,整個人輕鬆不少,再看北閣,已沒了壓得喘不過氣的感覺,茅塞頓開的向夏姜芙道別,“侯夫人的話,我定會如數傳達給姑娘們。”

姑娘們遇着夏姜芙,真的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先不說盧氏回到晉江閣將姑娘們召集起來慷慨激昂的鼓勵了通,盧氏前腳走,夏姜芙後腳就把顧越白叫了來,打聽書鋪的情況。

她沒和盧氏說謊,她的初衷是姑娘們過得順遂安康,晉江閣生意如何她真不在意,畢竟生意再好戶部要分利,她在意的是書鋪收益......

顧越白沒有隱瞞,一五一十交代了,書鋪生意不如以前好,但話本子的賣得不錯,少的是霸王票那部分錢,等北閣書鋪開起來,晉江書鋪的生意纔會真正受到影響。

顧越白怕夏姜芙擔心,挑了些好話說,“娘,北閣來勢洶洶且太急功近利,我大致翻過北閣姑娘們的話本子,詞不達意,邏輯混亂,不值一看。”

“尚書夫人說明瑞侯夫人請了鴻鵠書院裡最會寫文章的夫子教導,北閣姑娘們慢慢就會好起來的吧。”

顧越白點頭。

“我有數了,書鋪那邊你多留意些,有什麼不對的告訴我一聲。”

顧越白頷首,想起衆人私底下議論的事,他問夏姜芙,“尚書夫人可提了明夫人身邊的張夫人?”

據說,北閣有今日成就,離不開張夫人在背後出謀劃策。

夏姜芙挑了挑眉,“說了點。你覺得張夫人如何?”術業有專攻,張夫人在御夫上確有幾分本事,可夏姜芙卻不信她有這個能耐,否則以張棟的年紀早就問鼎內閣了,哪兒會混了多年才混到刑部侍郎,除非張夫人前些年是故意藏拙,那又是爲了什麼?

“孩兒沒見過,應該是陰險狡詐之人。”北閣運作方式完全照搬晉江閣,當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顧越白皺着眉,頗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夏姜芙好笑,“皺眉頭小心皺紋長得快,管好書鋪,其他事有娘呢。”

傍晚顧泊遠回府,夏姜芙讓顧泊遠幫她做件事,爲妻子效勞,顧泊遠甘之如飴,但聽夏姜芙說完,顧泊遠有些詫異,“你確定?”

“當然了,北閣踩着我兒媳婦往上爬,我總得爲自己撈些好處纔是。”

夏姜芙說的是北閣以塞婉製造噱頭的事兒,顧泊遠聽說了些,他以爲夏姜芙沒放在心上呢,“成,明早我就吩咐下去。”

“現在就去,上了年紀忘性大,你可別把我的事兒搞砸了。”

顧泊遠摸了摸颳得乾乾淨淨的下巴,掉頭走了。

北閣聲勢浩大,排隊投票的人排起了長龍,哪怕目不識丁的老太爺老太婆都盡數出動了,一千兩對大戶人家來說不算什麼,可對小老百姓而言,幾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呢,京城周圍縣城的百姓們都慕名而來,弄得城裡比過節還熱鬧。

百姓們多了,城裡自恃身份的大戶人家就不願湊熱鬧了,相比話題不斷的北閣,晉江閣反而更受他們喜歡,北閣轟轟動動一場接一場,本以爲晉江閣多少會沉不住氣,結果她們竟跟沒事人似的,該做什麼做什麼,不曾因爲北閣崛起就心懷忐忑。

這份從容,令許多人稱讚。

於是,在北閣那一千兩由七十多歲老嫗獨得後,北閣的名聲更響亮了,得知下個月還要一千兩獎勵,老百姓們奔走相告,鼓足了勁兒,有些人家甚至拖家帶口在外排隊。

消息傳開,城裡許多夫人搖頭,瞧瞧北閣爲了名氣不折手段,再看看晉江閣處變不驚的姿態,孰高孰低,心裡已有論斷。

傅蓉慧恐怕不知道花錢攥名聲的結果與自己想的背道而馳,工部着手設計北閣閣樓了,離晉江閣不遠,快動工了,工部突然改了主意,位置往北邊挪了挪,且另開了道門,傅蓉慧喜不自勝,老實說,能和晉江閣分得越遠越好,以免客人們尷尬。

晉江閣有盧氏坐鎮,礙於她背後戶部尚書的身份,許多人不好意思光明正大進北閣看戲,畢竟沒人願意得罪戶部,更別論還是尚書了。

工部的人着手挖地基,趁着空閒,傅蓉慧去了張府,一進門,難得發現練武的張嫺敏不在,她和張夫人幼時相識,不成想過了半輩子,兩人能在京城遇見,且張夫人智慧過人,北閣就是在張夫人的安排下才有今日地位的。

她將工部修建閣樓的事一說,嘴角止不住上揚,幾乎能想到,北閣開張,生意興隆的畫面了。

張夫人卻沒她樂觀,拉着她進屋,又將門窗掩上,面露擔憂道,“你不來找我我正要找你呢,你可聽最近京裡有什麼關於北閣的傳言沒?”

關於北閣的事傅蓉慧都派人留意着,並沒什麼不好的事兒傳出。

“是啊,這樣才糟糕,京外許多百姓聞名而來,拖家帶口排隊投票,天氣炎熱,大人們還好,小孩哪兒承受得住?你心善,特意派人送去茶水,以夫人們懲惡揚善的性情,該大肆褒獎你纔是,結果卻風平浪靜,你說是不是有些反常?”張夫人望着她,待傅蓉慧流露出訝然的神色,她又道,“你不覺得進城的百姓太多了嗎?”

先前她就有所懷疑,不過沒有證據,這兩日來看,怕是有人故意往外散佈了些風聲,鼓動外地百姓進京。

傅蓉慧細細一想,的確是這樣,難怪和晉江書鋪比,她總覺得北閣書鋪少了點什麼,張夫人一提醒她就反應過來了,少了城中大戶人家的推崇。

北閣書鋪外排隊的都是衝着一千兩銀子來的,晉江書鋪不同,去那的都是奔着話本子去的,後者真心前者假意,長此以往,對北閣生意並沒什麼好處。

“難道是長寧侯那邊暗中做了什麼手腳?”傅蓉慧覺得自己想多了,夏姜芙懶散,不愛操心,早不過問晉江閣的事兒了,何況她又失了憶,比起夏姜芙,盧氏更在意北閣搶了晉江閣的生意,“侯夫人爲人淡泊,不在乎功名利祿,相較而言,尚書夫人更可疑。”誰不知道戶部最擅長精打細算,半文錢都要刨根問底老半天才慢悠悠掏錢,盧氏得戶部尚書教誨,於錢財方面恐怕也是個敏感的。

傅蓉慧想到之前盧氏看她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幾日前好像突然看開了,態度好轉不少,沒準真是盧氏在背後作妖。

張夫人在旁邊給她添茶,對傅蓉慧的自言自語,她始終沉默,一盞茶的功夫,傅蓉慧才理清了種種事,緩緩吐出口氣,輕聲詢問,“眼下局面,你有沒有什麼法子?”

北閣書鋪外人山人海,擔心他們中暑,她特意派人定時送茶水,連續一個多月沒下雨,天熱得不像話,光是茶水每日就要耗不少銀錢,撈着名聲還好,什麼都撈不着豈不是和做無用功無異,繼續下去不是辦法。

張夫人將茶杯裡的水添滿,平靜道,“我想過了,先將百姓們打發了,待這陣風聲過去後重新來,我們的目的是城中貴婦貴女,她們參與進來才能提高北閣名氣,一直和平民百姓糾纏不清不是辦法。”

“你說的有道理,我回去就吩咐將書鋪關了......”

張夫人將茶杯推到傅蓉慧手邊,提醒道,“關鋪子不是明智之舉,你就說接下來要忙新閣樓的事,結束投票,挑出票數最高的話本子,讓他們抽籤送一千兩出去,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免得他們在書鋪鬧起來,對北閣名聲不好。”

傅蓉慧有些心疼錢,想到百姓們鬧起來,北閣以後生意會受到影響,猶豫片刻,點頭應下此事。

送走傅蓉慧,張夫人轉身去了書房,檀香縈繞的桌案前,坐着個眉目冷峻的少年,張夫人屏退丫鬟,迤迤上前,“宇少爺,我已經和明夫人說了,她回去就會照做,只是我看她好像捨不得那一千兩。”

少年冷笑聲,“她不是捨不得一千兩,恐怕覺得之前的錢也打水漂了。”

“那她會不會懷疑我?”兩人是舊識,可張夫人並不是真心爲傅蓉慧好,她有自己的目的,一切聽從於眼前少年。

“不會,晉江閣實力如何她心裡清楚,北閣若輕而易舉就和晉江閣並駕齊驅,她恐怕更惶恐不安。”遭遇挫折,反而會升起傅蓉慧的鬥志。

“明夫人懷疑尚書夫人暗地做了手腳,我怕她起疑,沒有往長寧侯府那邊引。”

書房放着兩盆冰塊,溫度適宜,張夫人坐在離書案不遠的地方,提出自己困惑,“宇少爺怎麼知道百姓們絡繹不絕是有人暗中操作?我觀察幾日都沒發現有什麼異常。”

“等到你發現,北閣的情況估計會更糟。”他的目的是想以錢吸引京城上下的目光,誰知百姓們動作迅速,不兩日就霸佔了書鋪投票的位置,城外百姓涌來的速度太快了,若不是有人故意爲之,百姓們敢厚顏無恥排隊嗎?

尤其是七十多歲老嫗抽到一千兩紅籤,更讓他覺得不可思議,派人暗中一查,果真有貓膩,抽中紅籤的本是位書生,平日裡幫書鋪謄抄話本子掙些零用,他中了籤,高興的欲大喊,誰知眨眼的功夫手裡的紅籤就變成了普通木籤,他以爲自己錯覺了,並沒多想。

“以宇少爺來看,北閣真的能擊垮晉江閣取而代之嗎?”張夫人長在土匪窩裡,不太懂外邊勾心鬥角,嫁給張棟成了總兵夫人,可仍見識有限。

就她對晉江閣的觀察而言,晉江閣在京裡地位可謂牢不可破,平日下衙或是休沐,文武百官都愛去晉江閣坐坐,聽有些大人說,都快成習慣了。

陸宇有辦法糾正一個人的習慣?

陸宇沒有做聲,然手裡捏碎的茶杯說明了一切:北閣不是晉江閣的對手。

張夫人以前是有些怕這位侯府少爺的,每每見着他,心裡總不踏實,不僅因爲陸宇是陸侯爺兒子知道她出身土匪,更因陸宇青出於藍手段比陸侯爺更高明陰狠,他要張棟回京爲他效力,短短半年,就給了張棟光明正大進京的理由,要知道,張棟殫精竭慮大半輩子連京城的城門都沒看過,陸宇不費吹灰之力就辦到了。

如何不令她害怕。她想,哪怕承恩侯府的爵位被皇上收回去了,以陸宇的城府,用不着幾年就會掙回來,說不準到時更風光。

盆裡的冰融化得差不多了,張夫人怕陸宇熱着,叫外邊丫鬟換兩盆冰塊來來,陸宇沉着臉,順手將茶杯摔出去,目光陰寒的走了。

張嫺敏日日苦練功夫想和長寧侯府的人一決高下,今日被張夫人叫回屋睡覺,她翻來覆去睡不着,聽着窗外蟬鳴,心情更爲煩躁,最後翻身起牀,簡單裝扮番準備出門。

來和張夫人說一聲,剛好遇着一個穿着白衣的少年從書房出來,她從沒見過此人,心頭不禁納悶此人身份,踟躕着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呼,她娘從書房走了出來。

轉眼間,少年不見了,張嫺敏忍不住打聽他的身份,“娘,他是誰啊?”

“是明瑞侯府上的,不是讓你在屋裡睡覺嗎,怎麼出來了?”

“我睡不着,想出門轉轉。”張嫺敏敗給長寧侯府護衛後就沒怎麼出過門,教她武功的師傅說近日長進大,可以找人練練,她便立即想到了顧府少爺。

護衛們要保住主子安全,身手自然了得,可主子武藝如何,只有試試才知道,想到趾高氣揚的顧越白,她牙癢癢。

難得來京,張夫人不想拘着她,外出見見世面多交幾個朋友好過在悶在府裡打樁子,她從懷裡掏出張銀票,張棟剿匪有功,皇上賞賜了許多金銀珠寶,張夫人手裡寬裕,對自己女兒自然也大方,“聽說街上有許多賣解暑的吃食,你可以嚐嚐。”

張嫺敏收了銀票,也不要丫鬟跟着,興沖沖走了。

此時的街上空落落的,烈日當空,曬得人熱不可耐,巴索在街頭買了個西瓜,剛從井裡撈起來的,抱在懷裡冰冰涼涼的,很是舒服,剛給了錢,懷裡就多出隻手將西瓜搶了過去。

“還算你有些良心,知道小爺我熱了。”顧越流砸吧的舔了舔脣,抱起西瓜往牆上一砸,碎成兩半,他將小的半遞給巴索,自己抱着大的啃起瓜瓤來。

巴索垂頭看了眼懷裡慘不忍睹的西瓜以及櫻桃紅的油紙傘:“......”

他覺得有必要糾正顧越流不問自取的做法,“六少爺,這西瓜是我買的。”而且不是自己吃的,是要送人的。

顧越流整張臉埋在西瓜肉裡,大口大口啃得香噴噴的,比連口還大的西瓜,不一會兒就讓他啃得能見着綠色西瓜皮,滿足的打了聲飽嗝,“知道啊,別人買的我還不吃呢。”

巴索:“......”

“這是我買來送人的。”巴索有些生氣。

顧越流一怔,看看自己懷裡吃得剩下空殼子的西瓜,再看巴索懷裡淌着紅通通汁水的果然,快速將兩人的西瓜對調,一副感激動容的語調,“我就知道你不是狼心狗肺之人,西瓜我就收下了,明天又帶你出來。”

巴索:“......”誰告訴顧越流這西瓜是送給他的了,這是他給楊姑娘買的。

賣瓜的是位婦人,就住在裡邊巷子裡,這瓜是親戚從鄉下帶來的,她捨不得吃,放井裡涼着,趁孩子們睡了出來碰碰運氣,結果剛出來就有人買她的瓜,她高興得不得了,收了錢她就準備回去了。

卻看買瓜的男子抓着她衣袖,陰沉着臉問她,“還有沒有西瓜賣?”

婦人嚇得搖頭,拽回袖子就咚咚咚跑了。

顧越流吃得滿臉淌水,完了享受的摸了摸肚子,“好吃,好吃,走,咱去轉轉,多買兩個西瓜。”

懷裡抱着兩塊西瓜皮和一把傘的巴索:“......”

“六少爺先回去吧,我還有事。”巴索不高興的將西瓜皮扔了,掉頭往對街賣涼糕的攤兒走,顧越流抹抹嘴上西瓜汁,邊掏帕子擦臉邊追着巴索,“巴索,你去哪兒,爺我陪你啊。”

塞婉公主搬進侯府,她隨行的侍從一併搬進府邸,顧越流看巴索跟個女人似的整日鑽研什麼胭脂,城中有人請他老鼠他就將巴索帶着,男子漢就該有男子漢的氣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

故而這些天,巴索一直跟着他東奔西跑,他沒讓巴索白跑,抓老鼠得的錢分給巴索一半。

巴索悶着頭,不理他。

顧越流喊他,“你把傘給我啊,曬黑了我娘會生氣的。”他娘說了,曬不到像塞婉那樣黑就別丟臉,還是老老實實白着。他聽話得很,出門在外都是撐着傘的,騎馬也是如此。

巴索憤怒的將傘扔在地上,恨不得踩上兩腳,他給楊姑娘買的西瓜就這麼被顧越流糟蹋了,他心頭氣啊。

顧越流不知他怎麼了,撿起地上的傘,迅速撐開遮住火辣辣的光,追着巴索到了攤販前。

巴索沒個好氣瞪他眼,問老闆買了碗涼糕,護犢子似的偎在自己懷裡,擋住顧越流視線不給他看,涼糕是豌豆磨成粉熬的,添了些糖水和冰塊,今年賣得可火了。

顧越流嫌棄他小心眼,“我吃西瓜都吃飽了,哪兒看得上一碗涼糕,你吃,我不跟你搶。”

巴索仍不理他,跟抱稀世珍寶似的抱着涼糕往前邊跑,顧越流不知他鬧什麼性子,亦步亦趨追上去,“巴索,你怎麼了,突然不說話弄得我好不習慣。”

兀自奔跑着的巴索:“......”

巴索怕懷裡的涼糕灑了,不敢跑太快,又不想陰魂不散的顧越流跟着,他對這片熟,故意兜了幾個圈子,不知顧越流是累了還是識趣,竟沒跟上來。

巴索鬆了口氣,眼瞅着碗裡的碗裡的冰塊融化得差不多了,到前邊巷子就轉了進去。

然後,就看見顧越流跟傻子的來來回回的跑,臉上的笑燦爛得能開出朵花來,巴索不敢再等下去,走到一處嶄新的褐紅色大門前,反反覆覆深吸兩口氣,擠眉弄眼齜牙咧嘴鬆了鬆臉上的表情,最後,揚起抹自認爲是最恰到好處的笑,緩緩叩響了門。

裡邊很快傳來腳步聲,“誰啊?”

“楊達,是我。”

又過了會兒,門從里拉開,露出張千嬌百媚的臉,巴索的嘴咧得更高了,“楊姑娘,是我,公主讓我來問問胭脂的事兒......”說着,舉起雙手,將涼糕捧到楊靈面前,看她烏黑捲翹的睫毛垂下,巴索一顆心噗通噗通的跳了起來。

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好像要跳出心間......不對,這心跳好像不是他的,他低下頭,卻看胳膊上掛着具身子,顧越流的胸口剛好抵着他手臂,噗通噗通......

“不行巴索,快扶我,我腿軟。”

巴索:“......”他孃的,他什麼時候來的。

“巴索,快扶我,我站不住了。”伴隨着顧越流的話落,巴索感覺胳膊一顫,手裡的涼糕唰的聲摔在了地上。

巴索:“......”他握緊雙拳,按耐不住揍人的衝動,側目,惡狠狠的瞪着倒他懷裡不起的顧越流,使勁將人往外推了推,很好,紋絲不動,再推,仍跟黏在他身上似的,巴索氣得快抓狂了,“顧六少,你給我站起來。”老子要跟你幹一架。

顧越流雙目迷離的望着眼前嫩得能掐出水的姑娘,身子不聽使喚似的,怎麼都使不上勁,難怪有人說見着漂亮姑娘就站不穩了,他如今不就是這樣的情形嗎?

難怪走到這他覺得眼熟,落陽巷,他來過的,美人就住這條巷子裡,可他沿着巷子來來回回跑了好幾遍都沒發現美人家住何處。

巴索雙目快噴出火來,“顧六少......”

“巴索,我沒力氣了。”

巴索:“......”

楊達在院子聽到‘顧六少’三個字,丟下斧頭就跑了出來,看清門外歪着身子的少年,哎喲,還真是顧六少,熱情跑過去,“顧六少,你怎麼來了,快進屋快進屋,靈靈,給顧六少倒茶去。”

楊靈黑溜溜的眼眸閃過詫異,離開時還拿那雙攝人心魂的眼睛瞥了顧越流一眼。

顧越流:“不行不行,巴索,你扶我進去。”

巴索:“......”他腦子進水了才帶顧越流來這邊。

楊家人口簡單,院子收拾得乾淨整潔,給人的感覺很舒服,更舒服的是能喝到美人親自泡的茶,顧越流嚐了口,淡淡的薄荷香隨口入喉,清涼,舒爽,“好喝。”

楊達坐在顧越流旁邊,聞言趕緊讓楊靈給顧越流滿上,“顧六少要是喜歡喝,待會走的時候我讓靈靈給你裝些帶走,薄荷不值錢,顧六少別嫌棄纔是。”

雙眼定在美人身上的顧越流,“不嫌棄不嫌棄。”

巴索嚐了口,普通的薄荷茶,哪兒有顧越流說的誇張,難道楊姑娘給顧越流泡的茶不同?想到這,巴索臉色沉了沉。

楊達問顧越流怎麼找到這邊來的,落陽巷住的都不是什麼顯貴人家,以顧越流的身份,不可能平白無故找到這來。

欣賞美人的顧越流哪兒有心思和楊達說話,指了指巴索,巴索正色道,“公主命人研製來好幾種胭脂,效果都不太好,想問問楊姑娘,能不能再幫一次忙。”

“姑娘家的手不是用來做粗活的,公主要胭脂問秋荷不就好了,麻煩楊姑娘做什麼?”楊姑娘的手多嬌嫩啊,磨胭脂費時又費力,起了老繭怎麼辦?顧越流將杯裡的茶一飲而盡,威脅巴索道,“你要不聽我的話,我以後抓老鼠就不帶你了。”

巴索:“......”

楊達又問起夏姜芙的身體,拐彎抹角的打聽夏姜芙喜好,說實話,楊達最自家妹子的容貌向來有信心,可是架不過夏姜芙善變啊,誰都知道夏姜芙喜歡塞婉那樣黑黑的,身上沒有肉的,他妹子處處和塞婉反着來,他這心裡着急啊。

“我娘喜歡長得漂亮的,要是見着楊姑娘,肯定喜歡得不得了。”想當初他娘多喜歡他大嫂啊,要他說,他大嫂美是美,可是比起楊姑娘,好像差了點什麼。

顧越流的話直白,楊靈羞惱的瞪他眼,擱下茶壺,面紅耳赤走了。

瞧瞧,美人生氣都這麼風情萬種,楊姑娘不當顧家媳婦對不起她這張臉,想到媳婦,他嚥了咽口水,問楊達,“楊姑娘成親了沒?”

楊達面色一喜,“沒呢。”興奮得差點控制不住將茶壺給扔了。

巴索:“......”

“顧六少,女兒家名聲重要,你貿然開口問人家親事不好吧?”巴索忍着不悅提醒顧越流。

楊達:“沒關係沒關係,顧六少問得好,問得好啊,他不問我也會和他說的。”

巴索:“......屋裡真熱,你們不熱啊?”

顧越流搖頭,楊達搖頭。

巴索:“......”

“喝茶喝茶,喝完了又讓我妹子泡。”楊達一個勁兒給顧越流倒茶,顧越流來者不拒,一壺茶咕嚕咕嚕全進了他肚子,楊達朝屋裡喊,“妹子,再給顧六少泡壺茶來。”

巴索:“......”

整個下午,顧越流就窩在楊家堂屋喝茶,一壺又一壺,一壺又一壺,楊姑娘則進進出出爲他們泡茶,太陽落山,顧越流才依依不捨提着一小包薄荷被巴索硬拽着走出楊家。

路上,巴索臉沉得能落下雨來,“顧六少,楊姑娘是好人,以前吃了很多苦......你離她遠些。”

再沒有門第之見,夏姜芙也不會同意顧越流娶個守城官兵的妹子的。

顧越流抱着薄荷,一步三回頭的望着楊家小院,心裡美滋滋的,好像吃了蜜似的甜,哪兒聽到巴索說什麼。

回到府裡他就忍不住去顏楓院找夏姜芙炫耀,然而運氣不好,顧泊遠在,他硬是咬着牙沒往外說,吃了飯回屋,讓小廝將薄荷拿下去泡杯茶上來。

結果味道淡得難喝至極,讓小廝將味道泡濃點,結果,濃得嗆鼻,不想剩下的薄荷被糟蹋,他將其細細裹起來,決定明日送回楊家,以後他喝茶都到楊家去。

於是,顧越流似乎更忙了,早出晚歸,比顧泊遠還不着家,一回家就時不時傻笑,嚇得夏姜芙以爲他傻了,找太醫給他把脈,除了那嘴巴止不住上揚,好像沒有其他問題。

夏姜芙放了心,便沒往心裡去。比起顧越流,她擔心的是顧越白,聽說顧越白得罪了人,早晚有人堵在路上要和顧越白比試,刀劍不長眼,她怕顧越白受傷,讓護衛跟着,誰敢動手就送到刑部去,報官!

張嫺敏心裡那個氣啊,她一介女流,堂堂正正,不偷不搶,竟被已行刺侯府少爺的罪名關進了刑部大牢,她沒臉見人了。

刑部大牢羈押着許多犯人,犯人們十天半月未洗過澡,各種汗臭腳臭狐臭味撲鼻而來,張嫺敏快哭出來了,聽到過道傳來咚咚咚腳步聲,以爲又是獄卒押着犯人來,她嫌棄的皺起了鼻子。

“閨女,閨女,敏敏,你在嗎?”厚重的鐵門外,張棟一臉焦急地望着手腳趴在鐵門外的犯人,視線穿投他們,擔憂的看向有些黑暗的角落,“敏敏,敏敏......”

近日刑部配合大理寺到處抓人,他也是傍晚回衙門才知道閨女被送進大牢了,長寧侯府護衛親自押送過來的,刑部不敢不收押,可顧及張棟侍郎身份,還是給他透了信。

張嫺敏聽到自家爹的聲音,差點喜極而泣,“爹,是我,我在這呢。”她和一羣五大三粗的漢子關在一塊,身影被他們擋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