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地偏, 少有車輛停下,隔街時不時飄來幾句小販的吆喝聲, 夏姜芙估計今天又得無功而返, 嘆息聲不絕於耳,“俗話說, 一家有女百家求, 換成男子同樣如此,你說大家是不是嫌棄大少爺皮膚黑, 起夜嚇着人才不肯的啊?”
否則京城姑娘們爲何沒動靜呢,怎麼說顧越皎也是刑部侍郎, 比那種鬥雞遛狗的紈絝他算人中龍鳳, 青年才俊, 爲什麼就沒人看上他?
“夫人,小姐們矜持,哪兒敢明目張膽議論自己的親事, 再有幾日就是賞花宴,有的是機會。”秋翠立在一側, 專心爲夏姜芙泡茶,外邊的茶水點心夏姜芙不敢入口,皆是從府裡帶出來的, 好在夏姜芙在吃食上不過於講究,她們當下人的省了不少事。
日色升高,屋檐上淌過一滴一滴雨水,樓下傳來道嬌滴滴的女聲, “小姐,您慢些。”
聞言,夏姜芙精神一震,探頭望了下去,哪怕只看到黑壓壓的三四個人頭,她已忍不住喜上眉梢,託着裙襬,歡呼雀躍跑了出去。
比迎打仗回來的侯爺都還熱切。
寧婉靜剛踏入大堂,便感覺迎面拂來陣冷風,帷帽的面紗動了動,不及她反應,一雙手拉住了自己,“是寧五小姐啊,還真是有緣呢。”
夏姜芙沒料到會遇着寧婉靜,京城第一美人,衆人對她的形容止於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天底下都找不到能和她媲美的,千年來纔有的美人,幾年前上門求娶的人都快把門檻踏破了,若非生在寧國公府上,上門的人只會更多。
夏姜芙去年見過她一回,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鴻波,秀色空絕,獨一無二,擔得起美人的稱號,只是近幾年不怎麼在夫人們的宴會上出現,據說是怕遭人嫉妒惹來麻煩,而且去年宮宴皇上多看兩眼後,爲人更是低調,這次還是頭回遇着她。
“大膽......”寧婉靜身側的丫鬟反應過來,出言呵斥的同時大步上前,欲推開夏姜芙。
“是長寧侯夫人,不得無禮。”寧婉靜溫聲屏退的丫鬟,抽回自己的手,微微俯身朝夏姜芙行禮。
夏姜芙眉開眼笑,伸手扶起她,“免了,是我唐突了纔是,五小姐是來買字畫的?”寧國公乃大儒,寧婉靜耳濡目染,喜歡古玩字畫無可厚非,夏姜芙熱情的挽過寧婉靜手臂,熟稔的找話題聊,問她怎麼不去南園。
寧婉靜戴着帷帽,一雙眼眸色清亮,“十三弟入春身子不太好,他習慣我照顧,便請示了母親留在府中照顧。”
寧九少是寧國公一妾室生的,今年才幾歲,寧婉靜一嫡出小姐能對庶弟呵護備至,這心,沒得說。
“五小姐真是心地善良。”夏姜芙稱讚了句。
“侯夫人客氣了,您是長輩,喚我婉靜即可。”
話完,又拉過身側的八妹給夏姜芙行禮,寒暄幾句,三人上了樓道,寧婉靜摘了頭上帷帽,夏姜芙上下端詳兩眼,就差笑出聲了,秋翠迎出來看着自家夫人的笑,怪滲人的。
夏姜芙帶寧婉靜看自己選中的字畫,一副是前朝大儒的美人圖,一副是唐代詩人的手稿,“婉靜,你瞧瞧可喜歡,喜歡就送你了。”
言語間,頗有些討好寧婉靜的意味。
這時候,一直陪着寧婉靜的寧婉如忍不住了,哂笑道,“夫人,方大儒的美人圖乃世間珍寶,坊間流傳的多是贗品,有些已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你不知道嗎?”
寧婉如排行八,但只比寧婉靜小了點月份,再有幾天是寧七少生辰,她想投其所好送兩幅大儒的字帖,擔心自己看走了眼,這才拉着寧婉靜出門,沒料到會遇上夏姜芙還被她纏上,寧婉如自小到大最看不起攀龍附鳳的人,她眼裡的夏姜芙便是如此,故而有些鄙視。
而且,她也沒瞎說,她是國公府小姐,得長輩言傳身教,對古玩字畫小有研究,夏姜芙的畫作只消一眼就辨別得出是假的,“方大儒的畫作最明顯的特點是先署名再蓋印章,故而名會被印章遮掩,這副畫的署名有些模糊,且有二次臨摹的痕跡,一看就是贗品,侯夫人,您被騙了。”
大伯的書房就收藏了方大儒的真跡,這畫和府裡的有出入,大伯不會收藏假畫,假的便是這副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眉梢盡是得意和鄙夷,夏姜芙嫁進侯府又如何,有些東西,是要從小耳濡目染才學得會的,尋常人家,學不來。
“是嗎?八小姐真有眼力,但我既然買了,真假皆不太好追究,認命了。”鋪子的規矩銀貨兩訖,概不退貨,她即使追究,掌櫃的也不會搭理她,“婉靜,你喜歡不?”
寧婉靜眼神略有詫異的看了夏姜芙眼,又認真盯着畫上的美人看,真摯道,“喜歡,但伯母買下它,必有喜歡之處,您收着吧。”
署名和印章不對稱,但畫的佈局,色調,線條的勾勒,和府裡收藏的很像。
作畫之人的畫技怕也是大儒級別的人物,極有收藏價值。
本是婉拒之意,夏姜芙卻好像沒聽出來,順勢而爲道,“你喜歡就收了吧,我拿了也無甚用處。”
於是,大手一揮,讓夏水把畫軸收起來裝好贈人,寧婉如心裡不痛快,諷道,“侯夫人贈一副贗品給家姐,是想她被人嘲笑嗎?”
京城瞧不起夏姜芙的人太多了,寧婉如從母親嘴裡聽了些關於夏姜芙的事,想當年,長寧侯丰神俊朗,爲許多人心慕的對象,結果和先皇離京賑災,回京沒多久就娶了夏姜芙,傷透一衆小姐的心,其中還有她的小姑,依着母親的話說,以國公府的名聲,小姑嫁給長寧侯是受了委屈的,且小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應下這門親事,誰知,被夏姜芙捷足先登,小姑被迫遠嫁。
夏姜芙欺人太甚。
“婉靜收着自己欣賞,不傳到外邊該不會有人嚼舌根,我是看畫上女子美若天仙,□□和婉靜像,八小姐別想多了。”夏姜芙眉眼彎彎,看得出心情甚好,把畫給寧婉靜丫頭後就帶着秋翠她們回了,寧婉靜垂眸凝視着畫軸,臉色微變。
她想起偶然翻到的本野史,野史提及署名之事,方大儒年輕懷才不遇,妻子早喪,酗酒頹唐過幾年,畫作上署名後又蓋印章,後遇着伯樂,名聲大震,加之署名印章同時留作的前無古人,他便以此作爲自己的標誌,後來得到許多人的模仿。
這副美人圖如果是方大儒酗酒期間作的,不是說不過去。
她接過畫軸,小步追了上去,天兒飄着毛毛雨,她站在門檻裡側,禮貌喚道,“伯母,此物貴重,婉靜受不起,還請您收回去。”
方纔她還詫異寧婉如詫異被寧婉如揭穿夏姜芙爲什麼丁點懊惱氣憤都沒有,不是夏姜芙不在意,而是她看出這是真的,不反駁寧婉如,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爭執吧。
夏姜芙拉起車簾,笑着搖了搖頭,“送了人哪有收回的道理,給你你就拿着,當見面禮。”
馬車緩緩駛動,車輪子咕嚕咕嚕滑過地面,不一會兒就轉過拐角不見,寧婉如在背後哼了聲,“果真是泥腿子出身,一副假畫當見面禮,怎麼不取個手鐲給你,五姐,你太好說話了,給那種人打交道,只會降低咱的身份。”
寧婉靜蹙了蹙眉,由衷道,“外人多有偏見,伯母不是那樣的人。”
寧婉如不太高興,正欲打趣她兩句,掌櫃端着幾副字帖出來,轉移了她的注意,她道,“五姐,你幫我看看。”
字帖是珍品,但不是唐宋名人的,寧婉如沒買,準備明天去別的地兒看看。
二人回到府裡,先去給老夫人請安,遇着寧國公也在,寧婉靜將夏姜芙送的畫作拿了出來,絲毫沒隱瞞鋪子發生的事,那間鋪子是老店,掌櫃自詡分不出真僞,贗品要靠自己鑑定,尋常人不太喜歡去,認爲白白上當受騙,去的都是些識貨的行家,國公府裡,寧國公和寧二爺最愛去。
偶爾,他們也會帶着幾位少爺去。
寧婉如就是從他們那打聽到的消息。
寧婉如倪了寧婉靜眼,“五姐,贗品拿出來不是辱祖母和大伯的眼嗎,讓下人燒了吧。”
語聲未落,只看寧國公眼睛像盯在畫上似的,木訥着臉,三步並兩步走到畫前,手不住摩挲着畫上的美人,手略微有些顫抖,“你說長寧侯夫人送你的?你真是走運了,是方大儒的真跡。”
寧婉如不信,“大伯說是真的?”
“衆人只知方大儒開創了署名印章同時留作的先河,卻不知內裡緣由,婉靜,你可是知道了?”寧國公細細摩挲着輪廓的線條,臉上難掩激動,那間鋪子他時不時就會去,怎就沒聽掌櫃的說有方大儒畫作,結果被夏姜芙搶了先。
“女兒記得書閣裡有本書提及過。”寧婉靜回道。
座上的寧老夫人和國公夫人面面相覷,女人看問題角度不同,此事非同尋常,“好端端的,長寧侯爲何要送畫給你?”老夫人問道。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寧國公目不轉睛盯着畫,恨不得抱着畫軸回書房研究番,漫不經心道,“還能有什麼,約莫想透過婉靜討好我吧。”
玉石他們今年參加春闈,爲了避嫌,閱卷之事交由內閣負責,但依着皇上對他的信任,殿試會讓他參與,能大庭廣衆揚言三個兒子會中狀元榜眼探花的人,私底下沒點手段怎麼成,可是夏姜芙莫不是以爲一幅畫就能收買自己?
把自己當什麼了?
於是,他做了個決定,差管家把畫還回去,還附帶寫了封信,雖說他心如刀割依依不捨,但在原則面前,不能妥協。
夏姜芙正敷着玉肌膏坐在窗戶下賞雨景,秋翠就拿着畫作走了進來,“夫人,您送的美人圖被國公府還回來了。”
“什麼?”夏姜芙扭頭,看向秋翠懷裡的畫軸,微張着嘴含糊道,“難道太貴重他們捨不得收?”
秋翠搖頭說不知,前些天她就勸夏姜芙出門別帶着畫,這是她的嫁妝,貴重無比,誰好意思收這麼珍貴的禮,這下好了,送出去叫人還回來,傳到外邊,又是樁笑話。
“送美人一副美人圖,多名正言順的事,依我說,多半是寧老夫人的意思,五小姐多蕙質蘭心的人,收了禮哪兒好貿然還回來,罷了,秋翠,你去庫房再挑兩樣拿得出手的物件,字畫不行就挑其他,不信沒一樣合她們眼緣的。”夏姜芙仰靠在椅子上,繃着臉,不敢有太多表情。
這兩幅畫是她精心挑選放身邊的,就想着遇着合適的小姐送出去,所謂拿人手短,當年她就是受了顧泊遠許多恩惠纔不得不嫁給他的,不過顧泊遠出手沒她闊綽,送的都是些胭脂水粉,想着京中小姐身份尊貴見多識廣,她纔拿了前朝大儒畫作出來,結果還是不行。
秋翠稱是應下,退到門邊想起一件事又折身回來,小聲道,“夫人,您是看中五小姐了?”
目前的局勢來看,國公府只怕看不起長寧侯府。
這話問得夏姜芙一怔,反問道,“我看上她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那麼漂亮的人,人見人愛吧。
秋翠扶額,不得不提醒夏姜芙外邊傳言,國公府躲她們還來不及,哪兒會和她們往來,夏姜芙估計白忙活一場了。
侯爺那也不會答應的。
“秋翠啊......”夏姜芙轉着黑眼珠,拍了拍她肩膀,“你當你家侯爺是好人哪,五小姐估計是他早看上的長媳人選了。”
否則,顧泊遠早不說晚不說,怎麼就偏偏讓她今天去呢,顧泊遠那人,表面看着一本正經,內裡一肚子壞水,好在寧婉靜夠美,不然有他好看。
秋翠啊了聲,一臉不解,夏姜芙沒指望她想明白,擺手道,“去吧,我的庫房沒有就去侯爺庫房找,讓嬤嬤幫你。”
“哎。”秋翠畢恭畢敬退下。
不湊巧,第二天夏姜芙又遇見了外出的寧婉靜和寧婉如,贈了副《簪花仕女圖》給寧婉靜,毫無疑問,傍晚又被還了回來。
第三天,雙方再次不期而遇,夏姜芙送了套宋朝的墨,硯,傍晚,管家歸還。
第四天,夏姜芙送了套南海珍珠打磨的頭飾,傍晚,完好無損的奉還。
幾樣物件國公府皆看不上,秋翠急得下巴的痘痘越來越多,勸夏姜芙放棄,國公府的意思很明顯,不想和長寧侯府結親,繼續下去,外人該說夏姜芙死纏爛打了。
“哎,我爹當年要有國公爺一半的硬氣,你夫人我沒準過得更好,算了,明日寧老夫人過府,我親自與她說。”沒見寧婉靜的面夏姜芙就喜歡她,見面後,更喜歡了,這麼好看的人兒,不給她當兒媳可惜了。
秋翠急不可耐,“夫人,您何必強人所難?”
國公府幾位主子涵養好沒給她們難堪,鬧起來,她們是面子裡子都沒了。
三日未歸的顧泊遠進屋便聽着這句,面冷如鐵的他擡眉看了秋翠一眼,莫名讓秋翠打了個寒顫,轉身對上顧泊遠冷冰冰的眼神,心肝微顫,慌亂施禮道,“侯爺,您回了?”
她記得夏姜芙說寧五小姐是顧泊遠挑的兒媳,初始沒明白,直到這幾天出門都遇着寧府小姐她才恍惚明白了些,她們的線路是二管家提供的,二管家是顧泊遠的親信。
“國公府管家留的信你沒看?”顧泊遠走向夏姜芙,順勢在她身側坐下,將幾封信往桌上一擱,端起夏姜芙喝得剩下半碗的銀耳湯喝起來。
夏姜芙好奇,“留了信嗎?沒聽管家說啊。”
抓過信一看,寫的是長寧侯親啓。
“寫給你的,國公爺寫的?”
“嗯,說你不管教兒子,爲虎作倀,以畫賄賂不成又轉而賄賂他兒子,今日的信指責你賄賂他女兒,說再有下次就告到皇上跟前,請皇上做主了。”顧泊遠慢條斯理的陳述信件內容。
夏姜芙一臉發懵,“啥,我賄賂他?”
難以置信的拆開信封一瞧,夏姜芙忍俊不禁,躺回椅子上,慢吞吞道,“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明明是我送未來兒媳的禮,他偏橫插一腳,還教過皇上呢,連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她就奇了怪了,她明明交到寧婉靜手裡的,話也說得明白是給寧婉靜的見面禮,寧國公憑啥認爲是送他的,不要臉!
顧泊遠看出她心裡的想法,中肯道,“你送的禮不對,小姑娘家,你送些胭脂水粉玉釵手鐲就夠了,送什麼古玩字畫?”
“當我是你呢,只拿些不值錢的忽悠人,五小姐國公府的小姐,外邊的胭脂水粉肯定不敢用轉手就賞了丫鬟,玉釵手鐲又沒古玩字畫值錢......”夏姜芙抱怨。
難得看上位閤眼緣的小姐,可不得想方設法往侯府拉?
“侯爺啊,皎皎是你兒子吧?”夏姜芙眨了眨眼,依偎上前,挑着眉微微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兩天後,知道真相的國公爺悔不當初,天知道他把那些字畫還回去心多痛,他哪兒知道夏姜芙是真送給寧婉靜的啊,他悔啊,他想時光倒流啊……
寧婉靜覺得最近父親有些奇怪,天天慫恿自己去長寧侯府串門,然後在門口等她歸家,見着面第一句就是問,“侯夫人宅心仁厚,出手闊綽,送了你些什麼好玩的?”
當她拿出一盒敷臉的花膏,自家父親臉上的期待瞬間轉爲失望,神色懨懨的掉頭就走,邊走邊嘆氣,她心裡無解。
十日後,顧寧兩府意欲結親,但寧國公強力反對,“一點胭脂水粉的小恩小惠就想娶我閨女,門都沒有。”
夏姜芙一臉無辜,“古玩字畫,金銀寶石通通不要,國公爺,你的鍋我們不背!”
寧國公震怒,當場猝死……
守孝後三年,寧婉靜歡歡喜喜嫁進長寧侯府……
地下,寧國公向高祖皇帝告狀:她夏姜芙就是個奸詐無恥的小人,高祖皇帝,您要爲老臣做主啊。
高祖皇帝拍桌,仰天大哭,“我也拿她沒法子啊,誰讓我們是死人她是活人哪……只能看她囂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