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柯幾乎不怎麼動筷, 時不時給塞婉添酒,說些京中趣事以及各大世家背後的關係, 天子腳下乃勳貴聚集之地, 關係錯綜複雜,有時街邊不起眼的鋪子背後都有大人物撐腰, 繁華的京城, 沒有人從中幫忙,塞婉再待兩年都會像無頭蒼蠅摸不着門路。
陸柯口齒清晰, 聲音低沉,說起各府關係, 臉上不自主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姿態。
朝廷重文輕武因此文勝武衰, 整個安寧國, 承恩侯府和長寧侯府並駕齊驅,是最受敬重的武將世家,長寧侯府戍守南邊, 承恩侯府戍守東境,爲安寧國豎起了銅牆鐵壁。
他是承恩侯府的二少爺, 身份尊貴,豈是尋常人家姑娘配得上的?眼神落在塞婉黢黑的臉上,閃過絲嫌棄。
要不是形勢所迫, 他纔不會紆尊降貴討好異國公主,想着不免態度就冷淡下來,慢慢止了聲。
塞婉沒注意陸柯的不對勁,暗暗梳理着各府關係, 琢磨着如何拜訪長寧侯夫人,近日聽說了侯府許多事,侯夫人溫柔嫺淑善解人意,研製了許多美容養顏的方子,小姐們無不渴望嫁進長寧侯府,連五六歲的小姑娘都想給夏姜芙當兒媳婦。
她容顏醜陋,只怕難以入夏姜芙的眼。
“我初來乍到,不太瞭解安寧的婚俗,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塞婉含着湯匙,輕輕詢問,“父母不答應又該如何?”
陸柯以爲塞婉暗指他,嘴角掛起苦笑,“公主遠道而來,和親有利於兩國關係,有皇上聖諭,誰敢不應這門親事?”
至於父母,巴不得促成這門親事呢。
“我看上誰了和皇上說就行嗎?”
那日她進宮面聖,安寧國皇帝態度威嚴,言語不冷不熱,雖未主動說起和親之事,心裡該是不樂意的,她挑個侯府俊俏無雙少爺,安寧國的皇帝恐怕不會答應。
陸柯繼續爲她倒酒,如實道,“和親之事由禮部跟進,公主要是心悅誰,派人告知禮部尚書,禮部尚書會上書皇上,再由皇上定奪。”
塞婉之前出爾反爾犯了皇家大忌,親事不會如預料的順暢,可只要對方不是世家裡的長子嫡孫,文武百官同仇敵愾,皇上也不會刁難,他委婉和塞婉說道,“權貴世家長子嫡孫的親事乃闔府大事,關係着闔府興盛,所以極爲嚴苛,出身,容貌,才華,品行,必須面面俱到,你來自南蠻,不通曉京城人情世故,他們......”
塞婉聽出他的話外之音,“我懂的,以我的容貌,配不上少爺們。”
約莫被打擊的次數多了,塞婉說這話的時候極爲平靜,“人要有自知之明,回京路上諸位少爺有意無意避着我,估計就是怕和我有所牽扯。”
所以顧越流纔不搭理她,行徑冷淡卻在情理之中。
陸柯聽着這話,心裡愈發不是滋味,所有人都棄如破履的公主,他陸柯得上趕着巴結討好,他緊緊握着酒壺,臉色有些蒼白,說,“公主不可妄自菲薄,世間不是所有男子都以貌取人的。”
塞婉心頭並不覺得安慰,卻也感激道,“多謝安慰。”
異國他鄉,能遇着真心招待她的人,塞婉心裡敞亮了些,和巴索說起陸柯時讚不絕口,從酒樓出來,陸柯贈了她塊玉佩,體諒她在京城不容易,以後遇着事兒可以去承恩侯府找她,算是認下她這個朋友。
“要是安寧人都如陸二少溫潤儒雅多好。”
回到驛站,塞婉腳步有些虛浮,桂花釀不醉人,奈何她喝得多,巴索擔心她身體不舒服,讓文琴扶着塞婉上樓,自己去廚房吩咐人煮醒酒湯,塞婉性子純良不懂人心險惡,稍微有人待她好她就感激涕零,要他說,陸柯這等品貌非凡風流倜儻的少爺,絕對眼高於頂,極爲自負,平白無故請公主吃飯,準沒啥好事。
從廚房出來,他沒急着上樓而是派人出去打聽陸柯的品行,別是什麼心懷不軌之人,故意接近公主另有目的。
雖然公主落魄到借錢度日,巴索想破腦子也想不出陸柯貪圖什麼,但總歸不能讓公主和心思叵測的人在一起。
打聽回來的消息有些讓巴索瞠目結舌,陸柯品行端莊,爲人善良,天天在城外施粥救濟百姓,甚得百姓們擁戴,巴索聽着聽着眼睛亮得滲人,小兵見狀,目光心虛的閃了閃,識趣的沉默下來。
巴索大喜,打賞了五十文,風風火火上了樓,陸柯真真是天降下來的駙馬爺,品行無可挑剔,容貌萬里挑一,和塞婉公主再登對不過。
他叩了叩門,聲音婉轉高昂,“公主,奴才有話和您說。”
塞婉靠在美人榻上,臉色酡紅,任由文琴在臉上塗塗抹抹,顧越流可憐她長得黑,進城時把沒有用完的瓶瓶罐罐全送了給她,她養成個習慣,只要在屋裡待着就愛敷臉,心裡存着僥倖,或許有天,她也能像顧越武那般白皙通透,受人喜歡。
聞言,她擺了擺手,舌頭有些打結,“進來吧。”
巴索臉上堆滿了笑,兩排牙齒白燦燦的,“公主,奴才讓人打聽過陸柯此人,是承恩侯的次子,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乃和親不二的人選。”
他眼下只盼着塞婉早日完婚,然後打道回府,南蠻境內不太平,國庫空虛,民怨沸騰,朝中有幾位大臣蠢蠢欲動,意欲謀反,這也是皇上爲什麼不派人送銀子來的緣故,塞婉公主輸掉鉅額嫁妝,傳回朝堂,朝中大臣只會認爲塞婉公主奢靡無度,民間更會怨聲載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是百姓們被大臣利用,皇上的江山就坐不穩了。
和親成功就不同了,承恩侯手握兵權,有承恩侯撐腰,朝中大臣不敢亂來,假以時日,皇上就能將他們一網打盡,再安撫民心,南蠻就會好起來的。
這些巴索沒和塞婉說,上回皇上來信已經不讓他繼續寫信回去了,擔心中途被人劫下,用此大做文章。
“公主,您覺得陸二少如何?”
“人俊心善,安寧國少有的好相處的人,至於和親,巴索啊,本宮心裡有主意了,你去禮部遞帖子,明日本宮想面聖,親自和安寧國皇上說和親之事。”陸柯說只要不是繼承家業的長子嫡孫,禮部和皇上就不會拒絕,顧越武乃長寧侯第五子,家業輪不到他,上陣殺敵也沒他的份兒,皇上該會撮合的。
巴索以爲塞婉和他想到一處了,喜不自勝,“奴才這就去辦,順便問問哪天是黃道吉日,皇上和娘娘知道您順利出嫁,會爲您祈福的。”
要不是南蠻內憂,皇上肯定會親自來京看着塞婉公主出嫁,可惜天不遂人願。
禮部收到塞婉的帖子,不由分說呈到了宮裡,塞婉在京裡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來京後統共單獨處過兩個人,順昌侯府的樑衝,承恩侯府的陸柯,衆所周知,陸柯是有親事的不可能娶塞婉,就剩下樑衝,兩人年紀相仿,倒也登對。
只要親事不落到自家頭上,塞婉挑中誰都和他們無關,順昌侯是閒散侯爺,其子和親不會泄露朝廷機密,而且順昌侯老夫人是尊貴的長郡主,流的是皇家血脈,她的孫子和塞婉公主成親,真真是兩國皇室和親無疑了。
禮部尚書在皇上跟前難得將樑衝稱讚了番,年少有爲,有長郡主年輕時的風采,代表安寧國和親,至高無上的榮譽,二人不失爲一段佳話。
順昌侯收到消息已經是傍晚了,像他這種閒散侯爺,用不着整天在衙門泡着,逛逛字畫鋪,聽聽曲,鬥雞遛狗,不生出謀逆之心就不會,今個兒雲生院開園,像他這種時間一大把的人自要湊熱鬧,期間感覺到許多道時不時飄向他的目光,他也沒多在意,走出雲生院大門,貼身侍從才告知了這件事。
這會兒雲生院的門口正是人多的時候,許多夫人小姐老爺少爺從裡邊出來,天色陰沉,門口亮着燈籠,暈紅的燈照下,只看順昌侯臉色慘白,拎起踩腳的凳子朝樑柱下的少年砸去,嘴裡破口大罵,“老子揍死你個不孝子,讓你安安分分在府裡待着別到處拈花惹草你不信,這下栽跟頭了吧,老子揍死你,免得你丟人現眼。”
和顧越白說話的樑衝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沉重的凳子砸在他身上,疼得他哎喲聲,咧嘴正欲罵回去,轉頭看是他老子,瞬間焉了聲,“父親,您做什麼呢,我哪兒拈花惹草了?”
他房裡的丫鬟他是能躲則躲,怎麼就丟人現眼了。
順昌侯看他還敢出言頂撞,火氣更甚,見顧越白腰間配了匕首,闊步上前,刷的聲□□就朝樑衝刺去,猙獰道,“老子殺了你。”
樑衝雲裡霧裡,哪兒會由他發瘋,拔腿就跑,邊跑邊喊道,“順昌侯瘋了,順昌侯當街殺子啊。”
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溜煙跑了沒影。
顧越白和顧越武對視眼,他們叫樑衝慢些就是想告知他此事來着,沒料到順昌侯知道了。
樑沖和塞婉公主,孽緣啊。
“五弟,咱要不要幫幫他,看着怪可憐的。”顧越白是有感而發,順昌侯看着挺溫潤和氣的人,沒想到發起火來比顧泊遠還狠辣,匕首啊,拎起就往樑衝身上刺,簡直沒把樑衝當兒子,當殺父仇人了,他中肯道,“人不可貌相,看看他再看看父親,其實父親待我們夠好了。”
打打屁股,罰寫文章,關關黑屋,從沒要殺他們。
顧越武認同的點了點頭,回眸瞅了眼門裡,“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還是不管了,娘出來了。”話完,擡腳走了進去,扶着夏姜芙,說順昌侯吼着要殺樑衝之事。
而夫人們正在議論和親的事兒,對這件事,夫人們樂見其成,甭管塞婉禍害誰,不禍害自家兒子就成,順昌侯在京中沒什麼威懾力,樑沖和親算是爲朝廷做貢獻了,有夫人道,“光耀門楣的事兒,順昌侯怎麼還不樂意了,我兒想娶,塞婉公主還看不上呢。”
典型的站着說話不腰疼。
“是啊是啊,誰趕緊上前勸勸順昌侯,刀劍無眼,別真是傷着樑少爺了,否則和親之事還得從長計議......”
這話令許多人警鐘大作,樑衝不和親,沒準會落到他們兒子頭上,工部尚書大手一揮,忙吩咐人上前攔着順昌侯,工部的人抖擻起精神,呼溜溜衝向大街,不肖片刻就把順昌侯攔了下來,嘴裡說得冠冕堂皇,“順昌侯,什麼事好好說,別動刀動武啊,樑少爺美若冠玉,儀表不凡,傷着了多令人心痛啊。”
“虎毒還不食子呢,你怎麼忍得下手。”
“對啊,我看樑少爺天庭飽滿,紅光滿面,有大喜......”
順昌侯剛納悶素來和稀泥的人怎麼轉性幫樑衝了,聽幾人的話,算是明白了,哪兒偏幫樑衝,分明是怕樑衝有個好歹,和親之事不了了之了,他氣不打一出來,怒吼聲,繼續朝前衝,工部的人也不是軟柿子,抱手臂的抱手臂,抱腰的抱腰,硬是不讓順昌侯動彈。
順昌侯一口氣沒提上來,直直暈了過去。
工部的人慌了,忙抱腿擡手將人放上馬車,派人請大夫,說辭很是一致:順昌侯驚聞塞婉和兒子的事兒,高興得暈過去了。
樑衝跑得沒了人影,長寧侯府的馬車在第二條街的十字路口遇着獨自喊救命的樑衝,顧越白掀起車簾,朝跑得滿頭大汗的樑衝道,“你父親暈過去了,快回去瞧瞧吧。”
天色昏暗,街道兩側的燈光影影綽綽,樑衝兀自甩手跑着,擡頭問,“他怎麼暈倒了?”
他纔不回去呢,萬一故意矇騙他的怎麼辦,他要回府找他祖母尋求庇護。
“聽說你和塞婉公主親事將近,給樂的。”顧越白忍俊不禁。
“啥?”樑衝腦子轉不過彎來,“誰樂得對兒子刀劍相向的?”
他驚訝得愣在原地,眼瞅着侯府馬車將他甩在後邊,又嚯嚯嚯追上去,“你說他因爲什麼事給樂的?”
顧越趴在車窗上,探出半個腦袋,一字一字頓道,“聽說你和塞婉公主的親事。”
“他孃的放屁,爺我看得上塞婉公主嗎?又不是眼睛瞎了。”樑衝抹了抹臉上的汗,認真的望着顧越白,見他不像說謊,怔怔道,“誰說我和塞婉公主要成親的?”
顧越白據實以告,“禮部尚書大人向宮裡遞了塞婉公主求見的帖子,說是中意你來着,這門親事已經鐵板錚錚的事實了。”說到這,顧越白頓了頓,“樑少爺,你爹的娘放屁就是你祖母放屁吧,作爲晚輩,這可是大不敬的話了,以後收斂些,小心御史臺的人彈劾你。”
樑衝哪兒有心思管誰放屁啊,滿腦子都是塞婉公主心悅他的事兒,他繼續追着馬車跑,和顧越白抱怨,“你說我哪兒得罪她了想這麼個法子報復我,我賠罪認錯還不成嗎,大不了我將贏她的錢全還給她,她到底想怎麼樣啊。”
娶她,不是要他葬送一輩子嗎。
顧越白也說不上來,安慰樑衝道,“她中意你說明她眼光好,你想想,要是連她都看不上你,多令人沮喪啊。”
這道理好像也沒錯,只是,樑衝咋就覺得這麼不得勁呢。
“你快回去看看你父親吧,改日把匕首還我。”夏姜芙覺得他們時時刻刻佩劍不方便,給他們兄弟準備了匕首,匕首是防身用的,可不是給老子殺兒子的。
樑衝回眸瞅了眼,跟着馬車跑了一條街,雙腿軟得顫抖不止,他喘着粗氣道,“我能不能坐你們的馬車回府,我真怕他睜開眼就把我殺了。”
顧越白做不得主,轉身看夏姜芙,見夏姜芙點了頭才讓車伕停下,樑衝跳上馬車,撩起簾子,看夏姜芙在,臉上的憤怒瞬間煙消雲散,低頭撣了撣衣襟,中規中矩給夏姜芙見禮,“樑衝見過侯夫人。”
“你比越澤還小些,喚我聲伯母吧。夏姜芙讓顧越武給樑衝倒茶,柔聲道,“你父親一時想不開,別往心裡去,待他清醒過來就好了。”
樑衝有些不好意思,甚是拘謹的挨着顧越白坐下,小聲道,“無事,我回府問問祖母再做打算。”
順昌侯性子軟,好說話不假,但也僅限於外邊,一回府就跟欠了他錢沒還似的,不是打就是罵,要不是他祖母有些威懾力,自己壓根活不了這麼大,樑衝可不信他清醒過來就好了,清醒過來只會更變本加厲。
這些話,樑衝不好意思和夏姜芙說,夏姜芙溫柔,說出來會嚇着她。
顧越武將茶杯遞給他,又倒了杯給夏姜芙,“娘,我看侯爺是動了真心要殺他,你沒看那架勢,比爹還兇狠。”
顧泊遠很多時候不親自動手,抽鞭子臉上也沒什麼表情,順昌侯就不同了,齜牙欲裂,面色扭曲,好像和樑衝有深仇大恨似的,樑沖掉頭回去,沒準真會丟了命。
夏姜芙失笑,“虎毒不食子,順昌侯嚇嚇樑少爺而已,你爹懲罰你們時不狠了?”
顧越武斬釘截鐵搖頭,“不狠,比起順昌侯,爹算得上溫和了。”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樑衝心瓦涼瓦涼的,顧泊遠面容冷硬,渾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氣息,平日他看着心裡都犯怵,這樣冷若冰霜的人竟比他父親溫和,他這些年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娘比不過人家娘體貼,爹比不過人家爹好,悽慘悲苦的過了十六年,他爹陡然轉了性,要殺他。
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夏姜芙輕笑出聲,“你爹聽着這話怕是該笑了。”
順昌侯府的府邸離長寧侯府有三條街,周圍住的都是達官貴人,馬車停下,樑衝撩起簾子就要跳下去,想起什麼又轉過頭來,朝夏姜芙拱手作揖,禮數週全,“顧伯母,多謝捎晚輩一程。”
順昌侯老夫人這兩日身體不適,故而沒有去雲生院湊熱鬧,她也是剛收到消息,一直在門口等着,見樑衝跳下馬車,急急迎了出來,哽咽道,“祖母的乖孫哦,他們欺負人啊,欺負咱家手裡無權無勢啊,你受苦了啊。”
老夫人抓着樑衝的手,抽抽泣泣落下淚來,“祖母對不起你啊,要你受這種委屈,改明日祖母就進宮,哪怕撞死在金鑾殿也不能讓你娶個黑人回家。”
禮部尚書下午進宮,她傍晚才收到消息,真的是沒有實權誰都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她心頭恨啊,要是老侯爺活着,六部的人也不敢如此欺負到她們頭上。
樑衝看長寧侯府的馬車掉頭,忙穩住老夫人的情緒,“祖母,您別難受了,孫兒坐長寧侯府的馬車回來的,她們還沒走呢。”
一聽這話,老夫人才想起面前有些陌生的馬車,掖了掖眼角,聲音恢復如常,“侯夫人,衝兒給你添麻煩了。”
馬車裡的夏姜芙不得不撩起簾子,朝老夫人頷首,“老夫人客氣了,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樑少爺斯文淡雅,路上對小六照拂頗多,說起來我還得感謝他呢。”
老夫人眼角還溼潤着,聽夏姜芙誇獎樑衝,鼻頭止不住發酸,搖着頭說不出話來,都說她的孫子好,如今她的好孫兒就要被塞婉公主糟蹋了,她咽不下這口氣啊。
“祖母,天色不早了,您想和顧伯母說話改日約個時間,先讓她們回去吧。”樑衝扶着老夫人,朝夏姜芙拱手,“顧伯母慢走,改日再登門拜訪。”
世家子弟,哪怕再不學無術,周身的氣派也是尋常人所沒有的。
夏姜芙笑着應了聲好,吩咐車伕回府,將老夫人神色盡收眼底的顧越白於心不忍,“塞婉公主不是霸王硬上弓嗎?樑衝是順昌侯府的嫡子,老夫人對他寄予厚望,他娶了塞婉,往後再難翻身了。”
樑衝娶塞婉,朝廷擔心他泄露重要機密,萬萬不會重用他的,樑衝這輩子,註定只能和他父親一樣做個閒散侯爺了。
“這事兒得看樑少爺自己怎麼想,他喜歡塞婉公主的話,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他要不喜歡,事情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夏姜芙喝了口茶,慢悠悠道,“翰林院是個清水之地,還沒過多牽扯朝堂紛爭,但有些事,你們該學的還是要學,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樑少爺這門親事,是叫人給害了。”
顧越白和顧越武面面相覷眼,有些不太好意思,用不着說,是顧越澤給樑衝下了套,塞婉公主想見的是顧越流,送了兩回信顧越流都沒理會,顧越澤就讓樑衝去應付塞婉,結果將自己推進火坑了,顧越白心虛道,“三哥這事也是爲了六弟,塞婉公主比六弟大幾歲,太不合適了。”
夏姜芙蹙眉,“這事和越澤還有關係?”
顧越白心知說漏了話,見夏姜芙看着他,就把顧越澤讓樑衝借錢給塞婉的事兒說了,“公主輸得身無分文,手裡錢財還是樑衝他們看她可憐施捨的,估計還不起樑衝錢纔想着嫁給他的吧。”
除了這個,顧越白真想不出塞婉爲什麼挑樑衝。
夏姜芙沉吟片刻,說道,“她是公主,哪會兒會爲了幾千兩束手無策,娘覺得樑少爺是被陸柯給害了。”
陸柯中午在聚德酒樓宴請塞婉公主,二人聊了一個多時辰,離開酒樓沒多久塞婉就向禮部遞了帖子,要說和陸柯沒關係,夏姜芙不信。
夏姜芙告訴雙胞胎這事是想他們多長個心眼,“陸柯行事陰險,有仇必報,約莫是樑少爺哪兒得罪了他。”
“也太陰損了吧,承恩侯怎麼教兒子的,成天躲背後算計人,他要算計我,看我不打斷他的腿。”上回在鴻鵠書院的仇他還記着呢,偷偷攜帶武器暗算顧越流,惡人先告狀叫苦,厚顏無恥的行徑太令人髮指。
“他的報應在後邊呢,郭家小姐可不是好相與之人,往後有他吃苦的時候。”顧越皎成親,郭家人也來了,郭小姐坐在一衆小姐中間,趾高氣揚,囂張傲慢,不知情的還以爲她要嫁的是皇親國戚呢,挖苦諷刺其他人,不懂禮數,品行也不好,這種人,和市井潑婦沒什麼兩樣,陸柯往後的日子,有得受。
顧越白猶覺得不痛快,和夏姜芙商量,“這件事我要不要和樑衝說說,總要讓他知道自己的仇家是誰。”
“這種事哪兒用得着你出面,順昌侯再不受恩寵,老夫人也是長郡主,這件事老夫人會處理好的。”夏姜芙和他們說是想他們多留個心眼,“以後你們入仕爲官,敵人躲在暗處數不勝數,你們要小心行事,樑大人在東境遇刺你們也知道了,他連幕後真兇都不知道是誰,哪怕死了都死不瞑目。”
梁鴻一口咬定是承恩侯故意爲之,糊塗至極,換作她,定會想方設法和承恩侯府綁在一起,回京在慢慢查真兇之事,結果呢,還在東境就把承恩侯給得罪了,這次承恩侯保他是礙於自身利益,回京後且看,梁鴻有遭殃的時候。
顧越白和顧越武點頭,“我們知道了。”
關於樑沖和塞婉之事,幾乎人盡皆知,夏姜芙見着寧婉靜的面就將事情拋諸腦後了,拉着寧婉靜的手,一個勁問她回孃家的事兒,鄭嬤嬤昨日的所作所爲有丫鬟和她說了,人是寧婉靜的,她不會出手干預,讓寧婉靜自己拿主意,她說道,“雲生院開園,國公府的人沒人來,估計全迎你和皎皎了,改日我在雲生院單獨給她們開場戲,你請她們過去看。”
寧婉靜笑,“好,今天母親還與我說起此事呢,知道能補上,肯定高興。”
寧婉靜主動講了國公府的事兒,夏姜芙送的禮精緻,上下皆歡,尤其她父親,愛不釋手,一個人絮絮叨叨半晌,要不是礙着顧越皎在,沒準自己去書房誰也不接見了。
夏姜芙細心聽着,時不時迴應幾句,婆媳兩其樂融融,回屋的顧泊遠被忽略了徹底,飯桌上,夏姜芙繼續給寧婉靜夾菜,“你多吃些,忙了一天,夜裡早點歇息,明早別來請安,睡到幾時醒就幾時起,我像你嫁進侯府來的時候,認牀睡不着,常常天亮纔有睡意。”
但要給老夫人請安,甭管瞌睡不瞌睡都要起牀梳妝打扮,結果到了老夫人住處,丫鬟說老夫人還未起,她就在堂屋坐着等,等上半個時辰老夫人才慢悠悠從屋裡出來,連續幾天皆如此,她就晚半個時辰去,到了壽安院老夫人仍然在睡,她就又晚些,老夫人仍在睡,再晚些,老夫人還是沒起,漸漸地她琢磨出不對勁,索性就不去了。
寧婉靜點了點頭,沒了顧越流,飯桌上安靜了許多,顧越澤有些不適應,停下筷子,朝夏姜芙道,“娘,您不是想將晉江閣姑娘們寫的話本子拿到鋪子賣嗎,我今天買了間鋪子,想裝飾成書鋪,您看看能不能我賣。”
顧泊遠應他從賬房支銀兩,他支了七萬兩,在西嶽衚衕買了間鋪子,已經辦妥了。
夏姜芙微微一笑,“當然可以了,你要開書鋪的話,咱書閣還有許多書,挑挑揀揀放書鋪,貴重些的就差人謄抄份擱着賣。”
兒子有想法,夏姜芙自是支持的。
顧泊遠將碗推到夏姜芙跟前,夏姜芙自然而然給他舀湯,繼續和顧越澤說話,“你爹請的匠人還沒離開京城,趁着他們在,讓他們裝潢鋪子。”
翻新院子的匠人是顧泊遠從其他地方請來的,手藝別具匠心,比京城許多有名氣的厲害多了。 ωωω_тTkan_¢Ο
顧越澤瞄了眼顧泊遠,“好,可是我沒錢。”
那些匠人開價高,他拿不出那麼多錢來。
“你爹有。”夏姜芙看寧婉靜碗裡空了,又給她舀湯,擡頭看着顧泊遠道,“讓越澤拿你的帖子上門拜訪,多耽誤他們幾天沒事吧。”
顧泊遠貌似心情不錯,“沒事,明天我讓向春去一趟。”
顧越澤開書鋪在夏姜芙眼裡是大事,幾個兒子,只有顧越澤想着掙錢,她問顧越皎他們,“越澤開鋪子,你們有什麼想法?”
幾個兒子身上的錢財不多,顧泊遠說錢多會壞事,打小就依着府裡規矩給他們發月例,如今兒子大了,不能再像往常按月領錢,否則出去應酬寒磣了怎麼辦?於是,她說,“不然娘每人給你們買間鋪子,做什麼你們自己想,越澤這間鋪子是他自己買的,不算在其中,怎麼樣?”
顧越皎覺得這句話有些怪,提醒夏姜芙,“娘,我們是男子,用不着嫁妝啥的,身上的銀子夠開銷,不缺錢。”
他管家,侯府名下的產業有多少他再清楚不過,哪怕他們沒有俸祿,成天四處揮霍,百年不成問題。
“有自己的鋪子總是好的,娘明天四處逛逛,你們鋪子是買在一條街還是不同的街?”夏姜芙心裡琢磨着鋪子的地段,給兒子買的當然不能差了,西嶽衚衕那一帶人多,但不是京城最好的,依着她來看,雲生院外邊的那條街優勢更甚,隨着晉江閣名聲越來越響亮,慕名而來的客人只會更多,逢年過節,肯定和集市般熱鬧。
虧得雲生院是以前的青樓一條街改建的,否則要容納這麼多人,還有些困難。
顧越皎看自己孃的神色就知道她是打定主意了,有些無奈,刑部事情一大堆,他哪兒有心思管鋪子。
“娘,我的鋪子你看着買,晉江閣的話本子賣得好的話我就開兩間書鋪。”顧越澤來者不拒,夏姜芙肯給他當然要收着了,而且就他所知,夏姜芙買鋪子的錢也是從賬房支,既然是從賬房支的銀兩就是顧泊遠的,他要。
顧越白和顧越武看顧越澤表了態,也紛紛表示接受,“謝謝娘。”
“和娘客氣什麼,娘先給你們買鋪子,之後遇着合適的田產啊,宅子啊,再給你們買些備着。”夏姜芙將碗推給寧婉靜,想起還有寧婉靜來,“對了,星辰也有份。”
顧越皎:“......”聽着怎麼像給女兒置辦嫁妝?
顧越白則聽出令層含義,“娘,您不會是想要分家吧?”
城中有人分家就是這麼來的,田產,宅子,鋪子,分得一清二楚,要是那樣的話,他還是不要了,“娘,鋪子我還是不要了,到時候肯定忙得焦頭爛額,太累了。”
顧越武點頭,“我也不要了。”
夏姜芙看顧越皎和顧越涵,二人俱點頭,夏姜芙不勉強他們,“那就給星辰,越澤和小六買。”
寧婉靜錯愕,急忙表態,“母親,我也不要,您給三弟和六弟買吧。”
“好,娘給我買吧。”顧越澤專注地吃着飯,今天買鋪子,他轉悠了一天,討價還價磨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以爲七萬兩買個鋪子綽綽有餘,誰知問價格才知,最便宜的鋪子都要八萬兩,七萬兩壓根不夠,他將自己攢的錢掏出來才湊齊了,鋪子就是錢,多多益善。
夏姜芙嗯了聲,問誰要喝湯,顧泊遠遞過碗,夏姜芙又給他添了碗。
說起鋪子,顧越皎順勢將讓寧婉靜主持中饋的事兒說了,以爲夏姜芙會答應,但夏姜芙想也沒想說不行。
寧婉靜安靜的喝着湯,臉上沒有半點尷尬,像是早料到了似的。
夏姜芙道,“星辰剛進咱們家就急着忙上忙下不好,你看府裡主持中饋的夫人們,熬着熬着臉色越來越憔悴,皮膚跟老樹皮似的,星辰如花似玉,哪兒能遭這種罪。”
後宅的事兒繁雜無聊,爲了雞毛蒜皮的事兒要計較上老半天,女子大好的青春年華就這麼給蹉跎沒了,不值得。
她問寧婉靜,“星辰想管家嗎?”
要是寧婉靜願意,她也攔不住。
寧婉靜笑着搖頭,“我聽母親的。”
夏姜芙聽得笑逐顏開,恨不得抱着寧婉靜好好哄哄,女兒乖巧貼心,這話當真是不假,她怎麼就沒生個像寧婉靜這樣的女兒呢,柔聲解釋道,“管家這事太累了,賬本啊,採買啊,煩不勝煩,還是讓皎皎管着吧,他在刑部也做這些事,後宅之事得心應手,咱就想想怎麼過得舒服就成。”
“好。”寧婉靜笑得甚是滿足,她回國公府,寧婉如明裡暗裡諷刺她嫁錯了人,要是入宮,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結果嫁給徒有其表的顧越皎,如雲入泥,她看得出來寧婉如是羨慕她,夏姜芙性格好,送給所有人的禮物都是依着他們喜好來的,祖母的是套鎏金經文,父親的是吳道子畫作,母親的是上等茶具,投其所好,私底下定是派人打聽過的,目的就是想讓她擡得起頭來,最讓她覺得貼心的是給十三弟的狼毫筆筒裡有張銀票,十三弟和她一樣,都是庶出,她娘在她不記事的時候就死了,十三弟也是一樣,不過她運氣好,抱養在嫡母膝下,沒吃過苦,十三弟不受待見,下人們見風使舵,極爲敷衍,她在夏姜芙跟前輕描淡寫提過一次,沒想到夏姜芙就聽出了內裡的意思。
只有真正善解人意的婆婆纔會不嫌棄她庶女的身份,愛屋及烏對十三弟好。
所以,寧婉靜說什麼她都答應。
能真心待她重視的人不會害她。
換作別人,攔着不讓兒媳主持中饋可能是怕被架空沒了權,但夏姜芙絕對不會這般想,果然,是怕累着她。
回到院子裡,顧越皎去罩房洗漱,鄭嬤嬤走了進來,蹙眉道,“大少爺讓您管家是器重您,您怎麼不順水推舟應下,以夫人的性格,您說想,她也不會說什麼的。”
女子能不能在夫家站穩腳跟,除了丈夫的敬重,再者就是權勢,別以爲管家是個累人的活,其中好處數不勝數,要知道,國公夫人進府後也是過了好些年才慢慢接觸管家事宜的,就是這樣,二夫人還有微詞,認爲老夫人偏心了大房。
老夫人管家,大房二房一視同仁,大房管家,好處就傾斜大房了,所以才惹得二夫人不快,寧婉靜進門就能主持中饋,好好的機會她竟然給拒絕了,真的是......
寧婉靜神色有些冷,“嬤嬤,凡事我自有主張,你要覺得我做得不對,儘管回國公府和母親說,用不着挑撥離間。”
可能真的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心底確實向着夏姜芙多些,至少,她在夏姜芙身上看到的關心,而不是別有用心的試探,“嬤嬤,有些話我說在前邊,你是我的陪嫁嬤嬤,你的心思要在國公府,走了就不用回來了,我相信,只要我說句話,侯府想來心湖院伺候的人多的是。”
鄭嬤嬤臉色微變,“五小姐,您......”
“你好好想想,下不爲例。”寧婉靜擺了擺手,聽着簾子傳來響動,起身迎了過去。
她素來不是軟柿子,母親以爲鄭嬤嬤就能控制她,大錯特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