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泊遠在屋外放緩了步伐, 抖了抖披風上的雪,緩步入了屋, 看到桌前晃着茶杯昏昏欲睡的夏姜芙。
“被小六吵醒了?”
夏姜芙眼神有些飄忽, 聽到顧泊遠的聲音,身形微微坐直, “是啊, 聽他哭鬧得厲害,出來又沒人了。”
顧泊遠笑着上前, 奪了她手裡的杯子,自己啜了小口, 緩緩道, “他性子素來跳脫, 約莫想到什麼好玩的事兒跑了,你別管他,回屋睡吧。”
夏姜芙想想也是, 站起身,伸手挽住顧泊遠胳膊, 聊起其他,“承恩侯爵位沒了,許多人都到牽連, 可都該年後再處置,皇上這夜以繼日纏着你不放,是看上了你不成?”
顧泊遠好笑,“說什麼話呢。”
承恩侯乃一品軍侯, 內裡牽涉甚廣,若不將彎彎繞繞查清楚了,過了年,許多事估計都無跡可尋了,承恩侯可不只是貪污受賄殘害官員,更和東瀛的戰事有關,否則皇上不會削了承恩侯爵位,上位者,不怕下邊人各懷心思,最怕的是胳膊肘往外拐,而承恩侯,犯了皇上大忌。
這些話顧泊遠不會和夏姜芙說,只是道,“東瀛虎視眈眈,皇上擔心邊關起戰事,東境沒有人坐鎮。”
“不會讓你去吧?”
顧泊遠搖頭,“不會。”
見他說得篤定,夏姜芙有些不信,別看皇上成親了,處理政務井井有條,其實就是個孩子,依賴心特別重,顧泊遠能爲他解決東邊戰事他會不答應?
步入內室,夏姜芙挽着他的手不肯鬆,顧泊遠心下嘆氣,拉着她在窗邊書案前坐下,骨節分明的手摩挲着夏姜芙細滑的手背,解釋道,“皇上私下問過我此事,我沒答應,短時間內,他該不會提及此事了。”
皇上確實屬意他當東境邊關主帥,詢問過他的意思,但他毫不猶豫拒絕了,凡事過猶不及,他今時今日的地位,無須再錦上添花了。
何況,此去東境恐怕好幾年不能歸家,夏姜芙鐵定要和她鬧,而這纔是他拒絕的根本原因。
“意思是過些日子沒有合適的人選皇上還是要派你去了?”夏姜芙語氣明顯有些不悅。
顧泊遠捏了捏她的手,語氣堅定,“不會。”
哪怕東境真有戰事他也不去了,就在京城好好陪她,這是他回京後就有的打算。
聞言,夏姜芙臉上有了笑意,嘟噥道,“一大把年紀也該歇歇了,領朝廷俸祿的人又不是你一個,有事讓他們操心去。”
“好。”
夫妻倆說了會話,躺在牀上又是番耳鬢廝磨,鵝毛般的雪簌簌落着,窗外的燭火明明滅滅照在窗戶上,直至天邊泛白,窗戶前搖曳的光亮才徹底褪去。
一早,顧越皎他們來顏楓院給夏姜芙請安,顧越流也來了。
相較於五兄弟臉上洋溢着的喜悅,顧越流臉色當真算不得好,且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像落難跑回來似的,他徑直跑進屋,語氣有些衝的問秋菊,“我娘呢?”
秋菊福了福身,恭順道,“夫人還睡着,幾位少爺可要先用膳?”
顧越流撇了撇嘴,一臉不爽,到底是不敢扯着嗓子喊娘,昨晚就攪了夏姜芙美夢,眼下再打擾夏姜芙鐵定要惹夏姜芙生氣了,可他心裡窩着團火,不發泄出來心頭不快,拉開凳子在圓桌前落座,擡起一條腿搭在顧越涵大腿上,讓顧越涵看他的腳後跟,“二哥,昨晚是不是你偷襲我了?”
靴子溼噠噠的,後邊染了許多泥,且有磨損的跡象,看得顧越涵擰緊眉頭,大力拍掉他的腿,“大過年的吃錯藥了?”
“昨晚我被人劈暈扔進書房,不是你是誰?”顧越流眼神不忘在其他人身上逡巡圈,最後落在顧越涵身上,“這兒就你看我不順眼。”
顧越涵:“......”
見他不說話,顧越流便當他是默認了,擡起頭就要和顧越涵打一架,“我哪兒對不住你,在軍營由着你折騰,回府還暗算我,二哥你好樣的。”
顧越涵氣得好笑,當真是人在屋裡坐鍋從天上來,他擡頭,側目看向顧越皎,“不是我。”
長兄如父,顧越皎不會亂冤枉人。
收到顧越涵的目光,顧越皎眉峰微蹙,“怎麼回事?”
顧越流受了委屈,說話甚是憤懣,邊扯自己衣服,邊擡腿讓顧越皎看他的腳,將昨晚捱打之事從頭到尾說了遍,還沒說完呢,旁邊的顧越武插話了,“六弟啊,你冤枉二哥了,我向你保證,這件事絕對不是二哥做的。”
昨日吃完晚飯,顧越澤興起,拉着他們在屋裡擲骰子,子時才各自回屋歇下,顧越涵哪兒有時間打理顧越流?
“他是你二哥你當然護着他了。”顧越流昨晚在地上睡了一宿,脖子僵硬就算了,醒來後感覺腳痛得厲害,脫了鞋子一看才發現,腳後跟有一坨淤青,憑他多年經驗來看,絕對是被人拖着帶到書房的路上被石頭磕着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誰這麼黑心肝啊!
顧越武被嗆得咳嗽兩聲,昨晚賭博的事又不敢光明正大說出來,吞吞吐吐道,“他不也是你二哥嗎?”
“異父同母的!”
衆人:“......”
不怪他沒懷疑到向春身上,向春畢竟是侯府的奴才,平日沒少幫顧泊遠幹些綁架他們的勾當,但分寸還是拿捏得好的,至少從沒粗魯得像拖死屍的把他們拖到書房吧,這種無良行爲,除了顧越涵他想不到別人。
而且他不是沒有根據的,幾兄弟裡,顧越皎已成家沒心思管他,顧越澤只願跟錢打教導也沒功夫搭理他,而顧越白和顧越武呢,他們即使想估計也沒這個能耐,除了將他坑蒙拐騙進軍營的顧越涵還有誰?
顧越涵無奈,反問道,“我暗算你用得着等你回府嗎?”還是在夏姜芙眼皮子底下,要他說,這件事十之八九是顧泊遠乾的,除了他沒有人有這個膽子。
懷疑顧泊遠的話顧越涵可不敢說,不說沒有證據,即使有,也不能說。
他無法,只得道,“你要認爲是我就是我吧。”
這時候,顧泊遠從內室出來,穿了身暗紅色長袍的他,身形挺拔,容色絕雙,年輕了好幾歲,他一出來,顧越流就焉了,畢恭畢敬喊了聲父親,脊背筆直的端坐在凳子上,其他幾人俱老老實實給顧泊遠見禮,寧婉靜都貞靜了許多。
沒了夏姜芙,飯桌上說不出的詭異,顧越流好幾次想說話,擡目對上顧泊遠冷峻的容顏,立馬欲言又止,最終,實在是沉不住氣了,自認爲選了個合適的話題,“娘什麼時候起,待會雲生院的姑娘們都來了。”
今日演的戲可是京城少爺小姐們用真金白銀砸出來的,夏姜芙錯過的話肯定會遺憾的。
顧泊遠沒有回答,不緊不慢擡頭冷冷剜了他眼,“你昨晚做了什麼自己不知道?”
顧越流心虛,他太氣憤了,哪兒想到夏姜芙已經睡覺了,否則的話,他寧肯把委屈爛進肚子也不會打擾他孃的,這下好了,告狀沒告到,還被莫名暗算了頓,這個虧,吃大了。
見氣氛太過肅然,顧越皎朝旁邊的顧越澤投去一瞥,顧越澤沉默片刻,說起了晉江閣書鋪的事兒,霸王票票選出第一名的話本子後,衆人又開始票選第二輪的話本子了,威脅掌櫃晚上不準打烊,否則就去家裡鬧。
“是嗎?”顧泊遠道,“很值得炫耀?”
顧越澤一噎,不點頭也不搖頭,心裡默默道:讓那些紈絝子弟心甘情願把錢交出來,當然值得炫耀了。
寧婉靜出身名門,性子端莊,言行舉止少有出格的時候,此刻聽聞排隊送錢的都鬧到掌櫃家裡去了,不禁笑出了聲,可顧泊遠冷淡的口吻讓她及時收了聲,表情收放得太過急切,一張臉憋得通紅,不小心被口水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顧泊遠這才留意到桌上還有......他的兒媳婦......
寧婉靜還是頭回在人前丟臉,羞得耳根都紅了,越想說點什麼緩和這尷尬的氣氛越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最後,還是顧泊遠開口打破了沉默,“你娘也喜歡聽這些,爲此還收集了許多書,你無事了就找她翻來看看。”
霎時,飯桌上安靜得針落可聞。
懟天懟地的顧泊遠竟然給寧婉靜找臺階下,發生了什麼事?
興許是耳朵出問題了?顧越白顧越武顧越流不自主的掏了掏耳朵,再想聽聽顧泊遠會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誰知,顧泊遠長袍一揮,人已踏出了房門,直到顧泊遠的身形消失不見,三兄弟都沒從其中回過神來,愣愣的看向顧越皎,“大哥,爹剛纔是不是說了那些話?”
顧越皎明白他們的意思,眼神略有同情,“難怪娘同情沒把你們生成女兒......”
除了忐忑不安的寧婉靜,兄弟幾人都不敢相信方纔發生了什麼,連腦子轉得最快的顧越澤都微微有些失神,望着門口,許久才收回目光,探究的落在顧越皎臉上,好像在算計着什麼。
一頓飯,以衆人的錯愕收尾。
過了會兒,外邊丫鬟稟報,說是雲生院的姑娘們來了,寧婉靜會意點頭,問身邊的顧越皎,“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夏姜芙還未起,她身爲侯府的女主子,今日之事自然要安排妥當的,衝着晉江閣姑娘們的名聲,接下來要招待的客人不少,大過年的,不能怠慢了人。
顧越皎點了點頭,站起身,朝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顧越流道,“回屋換身衣服,外人瞧見了像什麼樣子。”
對於幾人的心思他大致明白,沒辦法,誰讓夏姜芙喜歡閨女呢,而顧泊遠素來愛屋及烏,依着夏姜芙的性子,他要是閨女就沒顧越涵顧越澤他們什麼事了。迴廊上,和寧婉靜說起此事,顧越皎好笑又無奈,“娘沒能生個女兒是爹一直在意的事,看娘對你態度好,自然不會爲難你。”
夏姜芙對女兒的執着是他偶然聽到的。
那時候剛生了顧越白和顧越武,得知兩個都是兒子,夏姜芙鬱鬱寡歡吃不下東西,坐月子下來瘦得厲害,老夫人以爲夫妻兩有矛盾,又找了個丫鬟去侍奉顧泊遠,理由充分:你這身子骨,自己都要人伺候怎麼伺候人。
只是顧泊遠做事雷厲風行,當即將丫鬟送去了莊子,老夫人不讓夏姜芙好過,挑撥離間,“你真當泊遠喜歡你呢,要不是看在你生了五個兒子的份上,泊遠會給你臉色看?”
“你以爲我願意生兒子呢,告訴你,皎皎要是個閨女,我讓你顧家斷子絕孫......”
老夫人被氣得不輕,自然去找顧泊遠告狀,夏姜芙意難平,得知老夫人找顧泊遠哭訴要跟顧泊遠和離,顧泊遠哄了許久,從二人的談話裡他才恍惚明白,夏姜芙之所以生了一個又一個不是看重子嗣,而是想生個女兒。
終究,到底沒如願。
寧婉靜好奇,“以母親的執着,後來怎麼放棄了?”
顧越皎的神色慢慢冷了下來,“生六弟虧了身子。”
看他神色冷淡,寧婉靜識趣的止住了話題,想到剛纔幾人的神色,忍俊不禁道,“我之前還納悶四弟五弟的名字呢,白字好聽,武字寓意不錯,但五弟排行五,再去武字.....”
“那會娘心裡不痛快,爹又忙於政務哪兒有空閒,五弟六弟的名字都是依着排行取的。”
寧婉靜臉上不由得露出一抹同情:要是女兒身多好?
顧越皎看着她,眼裡升起暖意,眼神往下滑過她肚子,笑道,“所以啊,兒子在府裡不珍貴,生個女兒纔是寶。”
可能從小看着弟弟們長大,受夠了男孩子的調皮搗蛋,他也想要個女兒,把所有的美好的事物全給她。
聽清楚顧越皎在說什麼,寧婉靜臉色緋紅,小聲嘀咕了句:“也不是我說了算的。”
顧越皎挑眉,厚實的手掌覆上她紅彤彤的臉頰,“我們一起努力。”
“嘖嘖嘖,二哥,你有沒有聞見股酸臭味?”不遠處梅花樹下,將二人神色盡收眼底的顧越流一臉嫌棄的問身旁的顧越涵。
顧越涵還計較被冤枉一事,不給面子的回道,“沒聞見。”
顧越流好似沒聽出其中慪氣,又問旁邊的顧越澤他們,顧越澤目光幽幽盯着迴廊上情濃意濃的兩人,心不在焉的回了句,“什麼酸臭味?”
“你儂我儂的酸臭味,不就是有個媳婦嗎?多了不得,過些天我也討個回來試試!”
顧越澤撇了眼不太高興的顧越流,漸漸有了理智,“你不怕爹打斷你的腿儘管去。”
那還是算了,昨晚暗算他的人都沒找到,哪有心思娶媳婦。
幾道幽怨的目光太過強烈,顧越皎想忽視都難,怕寧婉靜羞澀,他側過身,讓寧婉靜在前,他在後,兩人說說笑笑的朝閣樓走,下人們正佈置桌椅場景,今日招待的都是京裡的達官貴人,管事的正一一檢查,而姑娘們在後邊裝扮要過些時候出來,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哪怕寧婉靜不過來也斷然不會出岔子。
這一點,國公夫人看見了只怕都自愧不如,百年世家,除了一磚一瓦,一花一草的底蘊,下人們的言行舉止也至關重要,而侯府的下人紀律嚴明,做事不卑不亢,比訓練有素的宮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不禁好奇,顧越皎是怎麼做到的?
她可是記得,顧越皎纔是管家的。
不等她問顧越皎,外邊丫鬟來說客人們上門了。
依着過年習俗,大年三十是不串門走親戚的,奈何霸王票票選出來的話本子太過吸引人,大家哪兒坐得住,收到帖子時就掐着看戲的時辰了,生怕錯過了好戲,要不是怕過年來得太早打斷侯府早飯,他們還能更早些呢。
只是這期待得無以復加的心情,在長寧侯府門前看到熟悉的轎子時,神色變得複雜起來。
大過年的,只怕又得鬧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