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姜芙扶着顧越流進了屋,聞言,嘴角噙着清淺的笑意,看在向春眼裡如刺骨寒風,遍體生寒。
“你追隨侯爺出生入死,其忠心天地可鑑,侯爺叮囑過我好幾回了,身邊若有適齡的姑娘介紹給你,趁着這幾日,先將你的終生大事給定下。”夏姜芙眉目璀璨,眼神瑩瑩有光,見向春跟木頭人似的僵在原處,不由得揶揄道,“看來,是該成親了。”
似有一團火焰炸開,向春滿臉通紅,侷促不安道,“夫...夫人,奴才,奴才定親了。”
話完,整個耳朵根皆紅透了。
顧越流鼻孔裡哼了聲,臉上還掛着淚痕,握着夏姜芙手臂,楚楚可憐道,“娘,您要爲我報仇啊。”
夏姜芙回以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拍拍他的手臂,讓他進屋換身乾淨的衣衫,擡手,扶了扶捲翹的睫毛,徐徐走了出來,好像對向春的話很感興趣,“哦,是嗎?下午你把她帶進府我瞧瞧,順便將爲你準備的聘禮給人家,你是侯爺的左右臂,深受侯爺器重,親事不得委屈了人家姑娘。”
向春起先還紅若晚霞的臉瞬間褪爲了蒼白,抿着下脣,吞吞吐吐道,“她身份低微,唯恐辱了夫人眼......侯爺送了塊玉佩已然足夠。”
“侯爺哪兒懂那些,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馬虎不得,我看這樣吧,擇日不如撞日,下午你把她帶過來,我讓秋翠備些金銀細軟,胭脂水粉給她。”夏姜芙臉上笑眯眯的,明淨亮麗的眼眸好似能看透人心,向春目光閃爍,直直低下頭去。
夏姜芙輕笑聲,“下去吧。”
向春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終究,不發一言走了,身軀凜凜,步伐穩重,直到穿過曲徑通幽的鵝卵石甬道,確認外人看不見了,他才驚慌失措的奔去馬廄,騎馬而出,十萬火急趕向宮門。
爲了不讓夫人亂點鴛鴦譜,他不得不在傍晚前找一門親事,否則,他的下半輩子,就交代在夫人手裡了。
他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來來回回踱步,看得守宮門的禁衛軍以爲長寧侯府發生了什麼大事,猶豫着要不要差宮人去朝陽殿傳個話,賣長寧侯個人情。
這邊禁衛軍猶豫糾結,另一邊,顧越流滿臉不忿,“娘,您怎麼放過他了,依我看,昨晚暗算我的也是他。”顧越流趴在南窗下的矮塌上,臉上還帶着些不甘。
夏姜芙攪着碗裡的薏仁粥,一勺一勺喂他吃着,“他跟着你父親多年,身邊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委實不容易,真討着媳婦了,不見得能朝夕陪伴,娘是怕他媳婦耐不住寂寞跑了,打賞些物件哄着,讓她守着和向春過日子。”
秋翠在邊上沒忍住,噗嗤聲笑了出來。
夫人也太會忽悠人了,明明是知道向春騙人慾拆穿他,偏說出番冠冕堂皇的話來,下午向春要是不帶個未婚妻來,夏姜芙能爲向春找個一心一意過日子的人。
想到向春此時可能愁眉不展,她再次笑不可止,見夏姜芙和顧越流望過來,忙止了笑,退到一邊。
顧越流吃了勺粥,想起什麼,若有所思道,“娘,難道當年您就是因爲這個和我親爹有了我的?娘,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侯府,您說等我大些了就帶我出府的,然後又說世道亂要我學武藝,又說不識字會被人騙,到底還要多久啊?”
想到自己武功蓋世,英俊不凡的親爹,顧越流滿臉思念之色,“娘,我很想他,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找到他,我學了他一身本領,爹就不能再打我了,也不能欺負你。”
他能感受到血濃於水的不同之處,這個家,只大哥二哥是顧泊遠親生的,所以無論顧泊遠怎麼懲罰他們,大哥二哥從不會說顧泊遠的壞話,他就不同,每當捱了打,他就想狠狠揍回去,轉身找他親爹,學了本事後,把他娘也接出府,讓顧泊遠一個人待着去。
他想,這便是親生和非親生的不同之處,如果他親爹像顧泊遠那般打他,他絕對不會記恨,不會抱怨半句。
又是聲噗嗤笑,秋翠自知失態,雙手交疊,極力繃着臉福了福身,快速退出門外。
雨細如絲,如霧罩在五顏六色花朵上,無夢如幻,朦朧景緻中,顧越皎步伐緩慢而來,同行的還有其他幾位少爺,秋翠被其中張黝黑的臉晃了晃神,片刻纔回過神,朝裡通稟道,“夫人,大少爺二少爺他們來了。”
她的目光暗暗落在黑似煤炭的顧越涵身上,要不是和顧越皎站一塊,她都沒認出來。
多清俊白皙的少年,短短兩年,竟成了這副容貌,也不知夫人受不受得住。
顧越涵身量拔高了許多,臉上的青澀被冷硬取代,幽暗的眸子深不見底,她莫名想到了顧泊遠,生生打了個寒戰。
除了顧越皎和顧越涵,其他三位少爺是由小廝攙扶着進屋的,想着久未歸家的二兒子,夏姜芙心潮澎湃,激動萬分的放下粥勺迎了出去,卻在看清顧越涵與其他幾個兒子明顯不同色的肌膚後驚愕不已,“涵涵,你怎麼成這樣子了?”
語落,雙眼通紅,內裡含着淚。
顧越涵低垂着眼簾,修長的雙腿彎曲,額頭觸地,“涵涵給娘請安。”
他隨軍征戰,殺過人,也差點被人殺,見慣了你死我活的血腥場面,生死前皆能不改於色,但這會卻被夏姜芙的淚弄得有些眼熱,低低道,“娘,涵涵回來了。”
顧越皎他們跟着請安,夏姜芙才驚覺所有人都受了傷,她沉默了會,拉着顧越涵到邊上,捲起他的褲腿和衣袖,手臂上清晰可見的疤痕,腿上也有。
顧越涵不自在的放下褲腿,解釋道,“都是皮外傷且已經好了,軍營沒有外敷的膏藥,這才留疤,娘您別擔心......”
話說到一半,但見夏姜芙氣憤拍桌,怒氣非常,“走之前他就答應我,此番帶你歷練,不會讓你風吹日曬曬得黑不拉幾,結果呢,裡裡外外曬得跟煤炭似的,顧泊遠,你不守若言,我與你勢不兩立。”夏姜芙氣得胸口急劇顫動着,緊握的拳頭不停捶着桌面,桌上的杯盞晃動不已,茶水溢出,如滴水的屋檐,一滴兩滴滴落在松花木板上。
屋裡一片沉寂,顧越涵僵着臉,斂着眼瞼,偷偷瞄了眼自己手臂,暗道,他已經黑到令人髮指的程度了嗎?
但軍營裡比他黑的人比比皆是啊?
顧越流想的則不同,他眼珠子轉了轉,自認爲出了個再好不過的主意,“娘,如此正好,我們出府去吧,找到我親爹,他會收留我們的。”想到即將離開此地,他身心舒暢,不忘朝顧越皎投去一瞥,仁義道,“大哥,你也和我們一起吧,你放心,我不會讓我親爹打你的。”
顧越皎耐人尋味盯着顧越流看了片刻,琢磨着要不要鐵石心腸告訴顧越流一個痛不欲生的事實,誰知,被夏姜芙搶了先,她不是拆穿自己多年的謊言而是順着顧越流的話道,“走吧,娘帶你們找親爹生去,有爹的孩子像個寶,沒爹的孩子像根草,瞧瞧你們,可憐成什麼樣了?”
六個兒子,五個捱了打走路要人攙扶,沒捱打的那個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她的命怎這麼苦啊。
顧越流拍手叫好,當即吩咐小廝進屋把屋裡值錢的物件帶上,卷着鋪蓋和夏姜芙跑路。
想着馬上能見到自己親爹,顧越流意氣風發,渾身充滿了幹勁。
夏姜芙乾脆得多,偌大的侯府,她只拿了銀票,賬房所有的銀票。
細雨如絲,隨風散落至肩頭。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門口時,卻被守門的侍衛攔了下來,“夫人,侯爺說大雨將至,天氣回寒,您衣衫單薄,儘量在府裡歇着,否則容易染上風寒。”
侍衛如數轉達,夏姜芙壓根聽不進去,“我認得你。”她盯着侍衛眉眼看了眼,“你就是昨晚的醜侍衛......”
侍衛臉色一黑,訕訕笑了笑,醜就醜吧,只要攔着不讓夏姜芙離開侯府就成。
顧越流好不容易有機會見到自己親爹,哪兒捨得半途而廢,焦急道,“娘,怎麼辦,我們是不是走不掉了?”
他帶的物件最多,睡覺的枕頭被褥,一年四季的衣衫,還有許多瓶瓶罐罐,全拿褥子卷着,小廝扛在後背,一路走來,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主子們議事,沒他說話的地兒,他反手提了提褥子,誰知手打滑,沒抓牢,鋪蓋裡的瓶瓶罐罐全滾落在地,發出砰砰砰的聲響。
顧越流不悅皺起眉頭,急不可耐道,“還不趕緊捲起來。”
夏姜芙注意到小廝滿頭大汗,於心不忍,安撫道,“不着急,慢慢來。”
有些瓶瓶罐罐碎了,秋翠幫着將能用的收起來,裹在褥子裡重新打了個結,心底不住嘆氣,夫人也是氣糊塗了,帶着幾位少爺離家出走的事兒都做得出來,事後她沒事,幾位主子可是要遭殃的,別以爲她沒發現,除了六少爺和夫人,幾位少爺壓根沒帶東西。
夏姜芙似乎也回過神來,眉目流轉,低聲道,“秋翠,褥子你扛着。”
語聲剛落,門外侍衛就說侯爺回來了,夏姜芙擡腳走了出去,便看雨霧中,一輛鎏金馬車由遠而來。
車內,向春如坐鍼氈,“侯爺,您可得救救奴才,奴才並非有意隱瞞,夫人,額……”意識到自己竟在顧泊遠跟前道夏姜芙長短,他忙止了聲,但是又不甘娶夏姜芙指定的人,急得額頭起了細密的汗,馬車停下他才憋出了句完整的話來,“反正我就是不娶那幾位姑娘。”
說完,他被自己撒嬌的口吻驚了一瞬,渾身彆扭不已。
外人只道夏姜芙貌美如花,身邊服侍的丫鬟姿色一等,更多的卻是不知,比如,夏姜芙身邊養了八大婢女,取的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名,端的卻是“鷹頭雀腦,蛇眉鼠眼”之貌。
早年六部中不凡有送顧泊遠侍妾的官員,夏姜芙本着禮尚往來的道義,也會回敬一二,賞的便是沉魚落雁,對方以爲自己得了如花小妾,半夜被嚇得小命都沒了。
更恐怖的是,以爲八位丫鬟賞了人就結束那就錯了,丫鬟出府,又會有其他丫鬟頂替原來的名字,簡而言之,夏姜芙手裡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就沒缺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