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襄心口微浮,算是鬆了口氣,隨即下意識回頭朝不遠處的殿門望去,則是片刻,那殿外的腳步聲徑直停在了殿門外,而後,一道恭敬的嗓音自殿外微微揚起,“柳公子可在?長公主差奴才們爲公子專程送些補身子的來。”
這話入耳,柳襄瞳孔一挑,心底驟然無奈。
長公主專程讓人送補品來,這不是爲他添亂麼。自家這坊主本是有意取代他而媚上長公主,如今倒好,想必長公主越是關心他柳襄,自家坊主這心裡,便會越是不平衡。
如此一來,他柳襄在自家坊主面前定是越發的舉步維艱。是以,那長公主究竟是在關心他還是在害他?又或許,今日他對長公主全然攤牌,卻並非贏得長公主好感,反而是讓她決定將計就計,故意要明着加深他與自家坊主之間的矛盾?
思緒至此,一股股複雜無奈之感層層在心底浮蕩,然而即便如此,他依舊滿面平和柔然的立着,面色分毫不變,似如未曾被門外宮奴之言所擾半許。
他並未朝門外回話。
容傾也未吱聲。
一時,殿中氣氛沉寂,無聲無息之中,卷着幾許令人頭皮發麻的厚重與壓抑。
而這種氣氛也僅是持續了片刻,門外那宮奴再度出聲恭喚,“柳公子?”
這話一落,容傾突然漫不經心的笑,“還杵着作何?長公主專程差人爲你送補品來,難不成你要拒了長公主心意?”
這話雖是說得緩慢,但無疑是捲了幾許不容忽視的陰陽怪氣。
容傾這人的性子如何,他這些年自是瞭如指掌,但凡他看上的東西,誰人若是搶在他前面觸碰分毫,一旦惹他不悅,這後果,自是難以想象鈐。
遙記當初,他在容傾手裡吃過的悶虧不少,這滿身的媚骨風情能運用得如此淋漓盡致,也是因他那添血的刀子一刀一刀的在他脊樑骨上戳着,是以,不前進便要被他拿刀劃,行事不讓他滿意便要用掌震。
世人皆見他柳襄乃平樂坊頭牌,乃平樂坊坊主最是寵愛之人,卻終是不知,在這奢靡風月的寵愛之下,竟是何等的卑賤與骯髒,血腥與暴虐。
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不過是矇蔽世人的假象,遮蔽他陰毒醜陋的心罷了。
甚至於,便是他柳襄的身份,也都是這人一手捏造而出,矇蔽衆人的呢。
呵,呵呵。
心緒翻涌,滿腹的複雜搖曳,升騰不止。手背的傷口,竟是突然間開始疼了起來,且這疼痛越發劇烈,一發不可收拾,驟然間,也令他心口發緊發沉,只道是門外宮奴那些補品送進來,許是他柳襄的這手背的皮肉便也包不住了。
一時,脣瓣勾了半抹苦笑,卻也僅是片刻,他便強行按捺了心緒,朝容傾點了頭,隨即故作淡定的再度轉眸朝身後的屋門望去,平緩柔和的道:“進來吧。”
這話剛落,那道殿門便被人自外推開,幾名宮奴端着補品魚貫而入。
許是見桌上杯盞浪跡,茶水四溢,宮奴們倒是稍稍一怔,這時,容傾懶散隨和的開口道:“方纔柳襄不小心碰到了桌子,打翻了茶盞,有勞幾位公公先將桌子收拾一下。”
這話說得醇厚自然,溫潤有禮。
宮奴們面上的愕然之色這才紛紛消卻,恭敬的朝容傾點點頭,隨即開始收拾起桌上的茶盞與茶漬來。
待得一切完畢,其餘幾名宮奴才將手中的補品端放在圓桌,隨即也不耽擱,紛紛出言告辭。
整個過程,容傾懶散坐在桌旁,不發一言,柳襄面色平緩柔和,瞳色波瀾不驚。
待得宮奴們合上殿門並全數走遠,柳襄才轉眸朝容傾望來,柔然一笑,“許是長公主見柳襄這些日子對幼帝一直獻血,是以便差人送補品過來讓柳襄好生補補身子,從而再繼續爲幼帝獻血。”
說着,自嘲而笑,“本以爲長公主既能被攝政王打動,想來也非薄情之人,是以也想着用好心好意的舉措來打動長公主,惹長公主對柳襄上心,不料此舉許是終歸徒勞了。”
容傾眼角微擡,漆黑懶散的瞳孔朝柳襄肆意打量,不說話。
待得周遭氣氛沉寂良久,容傾才薄脣一啓,漫不經心的道:“長公主此人心性如何,本坊主自也是一清二楚,她既是對你疏離薄情,自然,也不會因你爲幼帝獻血而如此殊待於你。”
柳襄面色微惑,“坊主之意是?”
“話已說得這般明瞭,你是當真不知還是與本坊主故意裝糊塗?無論今日長公主突然過來,還是長公主突然差人爲你送補品,都是怪異反常之舉,本坊主方纔竟差點信了你的鬼話,相信你並未與長公主接觸與告密,但此際突然一想,長公主這那時候本該在御書房批閱奏摺,且許儒亦在此飲茶也未表露出任何反常與試探,是以,若說許儒亦與長公主聯合起來一道試探本坊主,無疑是……無稽之談。”
柳襄渾身一緊,面色頓時滯然。
容傾繼續慢悠悠的道:“長公主能那般及時出現並扶走許儒亦,本是怪異,且此番長公主對你這毫不上心之人突然上心,更是怪異。”
說着,目光微垂,懶散自若的在自己修長的指尖上滑落掃視,開門見山的問:“你今日離開那段時間,究竟做了什麼,你是要在本坊主面前坦白,還是要本坊主差人親自去徹查?嗯?”
這話入耳,饒是不願妥協,似也沒有任何退路。
若自家這坊主當真懷疑了,自然會差人徹查,那時候,饒是他百般狡辯,也抵不過證據的確鑿。
如此,此際,終該要折彎了脊背,開始妥協?
瞬時,心口凌亂起伏,袖袍中的手也開始緊握成拳。
待得沉默片刻,他終是強行咬牙在容傾面前跪了下來,面上的柔媚風情全數散卻,卑躬屈膝的道:“今日柳襄的確去見過長公主了,只是因柳襄無官無職,縱是太醫院的人認得柳襄,但也不會爲柳襄這平頭百姓隨意診治,若非得長公主口諭與允諾,柳襄便是去了太醫院,也無濟於事。”
容傾饒有興致的朝他望來,“如此說來,你去御書房見長公主,是爲了求長公主令太醫院太醫爲你包紮傷口的口諭?”
柳襄極是認真的點頭。
御書房內就他與長公主二人,任憑自家坊主本事滔天,也查不到當時御書房內的對話纔是。
而他此際,也算是隻能咬準這點,強行在自家坊主面前保身。
容傾眼角微挑,漆黑深邃的瞳孔肆意在柳襄身上審視打量,待得半晌,他才慢悠悠的問:“那長公主如何會那般突然的來你小院?”
柳襄恭敬緩道:“柳襄當時略微不慎,將皇傅在柳襄小院之事說漏了嘴。”
“既是如此,方纔歸來之際,你爲何對本坊主刻意隱瞞你見過長公主之事?”
柳襄面色越發沉重,咬了咬牙,卑微無奈的道:“柳襄僅是擔憂坊主會因此而惱怒,是以,不敢多言。”
這話一出,容傾便笑了。
“你柳襄,也會怕本坊主?憑你巧舌如簧,若要讓太醫院太醫爲你診治,自是手到擒來,何來要問長公主要口諭?倘若你當真怕本坊主,今日,那許儒亦在你小院之事,便是給你千百個膽子,你也不敢在長公主面前說漏嘴。”
說着,嗓音稍稍一挑,“可是入了皇宮,稍稍得長公主重視,是以,你便逆性大起,欲挑釁本坊主之威了?柳襄,你可是忘記了,你這條命,乃本坊主給你的呢,便是你這身柔媚的本事,也是本坊主一點一點栽培與調教的呢,怎麼,如今是攀附上了長公主,便讓你忘了你真正的主子是誰了?呵,我該怎麼責罰你呢?嗯?”
柳襄渾身發緊,瞳色也跟着發緊,一時之間,心緒上涌沸騰,竟是突然有些不知該如何回話。
待沉默片刻,他才強行按捺心神,極是認真的道:“柳襄之言句句肺腑,不敢有半句虛假,望坊主……”
不待他後話道出,容傾便漫不經心的出聲打斷,“欺瞞過本坊主的人,本坊主歷來都不會輕易繞過。但你乃本坊主最是寵愛之人,本坊主對你,自然也是捨不得下狠手呢。”
說着,待得柳襄下意識噎住後話,他勾脣一笑,笑得溫潤儒雅,修長的指尖朝柳襄稍稍一招,“跪近些。”
短促的三字入耳,猶如追命索魂的厲鬼。
柳襄心生無奈,嘆息重重,只道是該來的終還是避不過,隨即強行硬着頭皮,故作自然的朝前跪了幾步,容傾薄脣一啓,再道:“且讓本坊主瞧瞧你今日燙的傷勢。”
柳襄袖袍中的手微微一顫,自也是猜到了後果,隨即強行按捺心緒,緩緩將受傷的手擡起,容傾則一手將他的手接過,修長的指尖猶如在剝花一般極是輕柔細緻的將他手背的紗布解開,待得露出手背上那猙獰的傷口,他垂眸掃視兩眼,笑盈盈的道:“今兒你這手背倒是燙得好看,你看看這血泡,晶瑩剔透,模樣倒是秀麗。”
從不曾有誰,能將猙獰的血泡形容成模樣秀麗,想來這普天之下,也僅有自家這心性決絕冷狠的坊主才說得出來。
“血泡雖是秀麗,但終歸是疼得。坊主若看過傷勢了,可否容柳襄將紗布纏好了?”
他故作自然的問。
這話剛落,容傾便再度輕笑出聲。
“紗布既是已解,何來又再纏上的可能。你這血泡既是入了本坊主眼,本坊主,自然是要好生多看看,多體貼體貼你。”
說着,他另一隻手指驀的一動,柳襄只見一道銀光閃過眼瞼,待得細緻朝容傾指尖一落,竟見他指尖上竟不知何時多了枚寒光晃晃的銀針。
他心口微微一沉,一道道容傾後續的猜測迅速積滿腦海,卻也僅是片刻,意料之中的,容傾握着銀針,一個一個的將他手背的血泡戳破。
刺痛逐漸而起,雖不曾太過劇烈,但血泡逐一碎裂,鮮血再度溢出。
他眉頭稍稍一皺,心口微緊,下意識挪開了眼,卻待目光剛剛挪開片刻,手背陡然劇痛猙獰,竟令他整個身子陡然顫抖起來。
沉寂壓抑的氣氛裡,他甚至聽到了方纔那一閃而過的皮肉撕裂聲,隨即,有大量溫熱的東西,自指頭與指縫如水般潺潺滑落。
手背劇痛,似如斷手般劇痛。
此際便是不轉眸去看,也知發生了什麼,只是本以爲自己早已經歷慣了這等體膚的折磨,卻終還是未料,他竟也是有些怕疼的。
“嘖嘖,鮮血如花,血肉如芝,柳襄,你且看看,你如今這手背,可是好看?”
正這時,容傾那漫不經心的嗓音猶如鬼怪般緩緩揚來。
柳襄強行止住顫抖的身子,低聲道:“坊主覺得好看便好看。”
這話一出,容傾則慢悠悠的道:“是嗎?只可惜,如此模樣,本坊主覺得還不夠驚豔呢。你可還記得,本坊主有一條五色的蟲子,那蟲子極是嗜血嗜肉,也喜啃噬人的骨頭,吮人的骨髓,你且莫要着急,待本坊主將那蟲子種在你傷口裡,你這手背,許是你這整個人,許是更驚豔呢。”
柳襄瞳孔驟縮,心口皺顫,一時之間,所有的鎮定終是全數崩塌潰散。
他柳襄不懼傷痛,不懼流血,但獨獨懼容傾的蠱蟲。
大英的蠱蟲,歷來是烈的,且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頹敗感,他畢生之中經歷過一次,便已慘絕人寰,再不想經歷第二次。
“坊主當真要如此對待柳襄?柳襄對坊主效力了這麼多年,一直追隨在坊主身邊,盡心盡力,如今坊主是要因爲自己心底的那點懷疑,而對柳襄如此殘忍嗎?坊主,數載在情分,終是抵不過一絲懷疑?柳襄伴了坊主這麼久,終還是在坊主眼裡一文不值?卑賤如螻?”
他抑制不住的緊顫着嗓子問。
卻是這話不問還好,一問,竟勾起了容傾的怒意。僅是眨眼睛,容傾一把扣住了他的喉嚨,將他的脖頸拉近,隨即居高臨下的望着他陰邪的笑笑,“你本是一文不值,卑賤如螻,難不成還想着飛上高枝當人上之人?本坊主最初救你養你的初衷,便是爲了以你爲棋,滿我之局。如今倒好,你竟敢違逆背叛本坊主,惹本坊主鬧心。柳襄啊柳襄,這麼多年了,你竟仍是不懂本坊主心性呢,本坊主雖惜才,但也絕情呢。既是你不能自行安分,那本坊主,便逼你安分就是了,本坊主相信,蠱蟲加身,日日噬肉噬骨,那時,你便知何謂真正的棋子之命,也知,何人,纔是你真正不可違逆且賴以生存的主子。”
嗓音一落,在柳襄劇烈起伏的目光裡,他驀的鬆開柳襄的脖子,隨即指尖陡然冒了只細小瓷瓶,正要將瓶口對準柳襄那血肉猙獰的手背壓下,卻是正這時,突然,不遠處的殿門驟然被人一腳踢開。
突來的響動令容傾指尖一頓,柳襄瞳孔猛縮,頓時瞅準時機拼力朝後翻滾,則是片刻,身子抵上了一雙腿腳,滾動的姿勢也驟然停歇,而待擡眸一觀,則見身後之人,竟是滿身鳳袍威儀的長公主。
剎那,緊顫的瞳孔頓時酸澀。
這酸澀感來得太過突然,震撼抽心。
從不曾有過一刻,竟會因見到這大旭長公主而心寬慰藉,也從不曾有過哪一刻,竟覺如今這長公主光輝萬里,閃耀溫暖得令他差點落淚。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在強行按捺心緒,嘶啞低聲的喚,“長公主。”
明明是這女人今日反將他一軍,害他在自家坊主面前遭受磨難,卻又不知爲何,心底對她竟恨不出來。
或許是她來得太過及時,間接的救了他一命,又或許本身對這大旭長公主就並無強烈的恨意與牴觸,是以即便她如此設計他,他竟也不覺惱怒。
他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只覺,心底在發驚發顫,一縷縷釋然與慰藉之感又在層層滋長濃烈。
如此,各種心緒交織,五味陳雜,整個人僵硬如麻,不知反應。
“長公主怎來了?”
比起柳襄的悲涼呆愕,容傾則稍稍理了理衣袂與墨發,端然而坐,溫如清風的朝鳳瑤出了聲。
他面容俊美之至,神色自然,似是不因鳳瑤的突然到來而詫然半許。
如此鎮靜之人,除了顏墨白之外,鳳瑤倒是第一次見到。她在殿外無疑是將容傾與柳襄後面的對話全數聽了個明白,但此番突然踢門而入,這容傾,竟也未有半點被人抓包亦或是逮個正着的震驚與慌亂。
若非內心十足的強大,又如何能這般的從容淡定?
鳳瑤心裡有數,先是垂眸將柳襄掃了一眼,眼見柳襄滿身狼狽,手背早已被揭去了皮肉,鮮血猙獰,她眉頭微微一皺,差身後御林軍將柳襄扶起。
御林軍恭敬應聲,並無耽擱,頓時上前將柳襄扶着退至一旁,卻也正這時,容傾懶散而笑,漫不經心的問:“長公主以爲這樣,你就能救得了他?”
說着,嗓音稍稍一挑,慢條斯理的繼續道:“柳襄不過是風月之人罷了,卑微鄙陋,長公主莫不是當真瞧上他了?倘若當真如此,長公主可瞭解他?可知他真正的前事?又可知,這柳襄雖生得好看,細皮嫩肉,但他那身軀體,侍奉過多少人,又或被多少人玩弄過……”
不待容傾後話道出,柳襄已勾脣一笑,嘴角的血跡不斷溢出,鮮血猙獰,然而他卻似如未覺,一雙深得不能再深的目光徑直朝容傾鎖着,低沉暗啞的出聲打斷,“前程舊事罷了,坊主如今再提有何用處?柳襄的確卑微鄙陋,但也曾衷心過坊主,便是如今坊主對柳襄無情,柳襄對坊主也是敬重,不願當面差坊主的檯面。若不然,柳襄往日經歷過的那些,難不成坊主未經歷過?坊主如今雖春風得意,儒雅俊朗,但也不是沒人記得,坊主以前,也不過是平樂坊的小倌,任人欺辱霸凌,受盡千人騎,萬人壓?”
這話一出,容傾眼角一挑,俊容上的懶散溫潤之色驟然龜裂。
他稍稍轉眸朝柳襄望來,慢騰騰的問:“莫不是以爲有長公主撐腰,你便可爲所欲爲了?”
柳襄垂眸下來,自嘲而笑,“柳襄不曾有任何人撐腰,但僅是想活着罷了。柳襄跟了坊主這麼多年,坊主的那些秘密,柳襄自然也是知曉一二,是以,若要讓柳襄對坊主敬重,坊主對柳襄,自然也該手下留情,何來要趕盡殺絕呢?”
容傾神色微動,面色一斂,懶散自若的笑了。
他也不答柳襄的話了,僅是轉眸朝鳳瑤望來,慢騰騰的問:“親手調教出來的東西,竟也有反主蔑主之時,倒讓長公主見笑了,想來這柳襄,的確該回爐重造,不該在長公主面前晃盪,免得污了長公主的眼。若是長公主應容傾之求,讓在下將柳襄收下調教,長公主若要用人的話,在下再爲長公主找一名比柳襄還要容色傾城且骨血仍對皇上有利的人來侍奉。”
這話一出,柳襄眉頭一皺,妖異帶笑的面容微微而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