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瑤下意識循聲而望,便見前方不遠,一艘四面彩燈高掛,綵帶飄飛的三層畫舫正朝這邊迎面駛來,且那畫舫偌大的甲板上,衣着豔麗的女人如雲,嬉笑打鬧,嬌笑重重,鳳瑤本是以爲那艘船定爲風塵之女的畫舫,卻不料,此等心思剛在心頭滑動,突然,那東臨蒼便興味盎然的出了聲,“果然是每回見得衛王,都是一派春光奢靡。倒也不得不說,普天之下的王宮貴胄,若說過得最瀟灑的,便該數我大英衛王了。”
衛王?
這話入耳,鳳瑤面色驀地微變,落在那畫舫上的目光,也驟然沉了幾許。
往日在大旭之際,不曾聽過大英衛王之名,但昨夜在東臨府閣樓之上,夜深人靜之際,也是瞧見了衛王馬車途經東臨府大門。也還曾清楚記得,昨夜東臨蒼對那大英衛王的評論,並非良善,雖心底也因着東臨蒼的話而對那衛王有所印象,但如今親眼見得前方那艘畫舫鶯鶯燕燕,嬌笑如雲,她才着實深有體會,這大英的衛王,的確是風流浪蕩之人。
突然,腦海中倒蹦出花謹來。
只道是,她大旭之中,也是有喜好風月的浪蕩貴胄,那瑞侯花謹如此。只不過,如今花謹追隨樓蘭雪蠻,也不知此時此際,性命是否尚在了。
“六弟歷來任性,醉酒聲色,也是難以改變之事。”正這時,百里堇年略是無奈的出了聲,說着,目光再度朝那迎面而來的畫舫掃視一番,眉頭微皺,繼續道:“東臨蒼,你且看看,六弟的畫舫可是專程朝這邊來的?”
東臨蒼勾脣一笑,“着實是衝着這邊來的呢。許是衛王早知公子會來此處,是以得了消息,專程朝這邊來了呢。只是,衛王除了喜風月,也喜酒,這回若是與公子碰上,公子許是仍會被衛王灌醉呢。”
百里堇年面色一變,待得沉默片刻,便道:“此處便交給你了,至於如何應付六弟,便看你的了。”說着,便扭頭朝鳳瑤望來,緩道:“此處夜風涼薄,不如,瑤兒姑娘與我一道入畫舫內坐坐吧。”
他嗓音極是認真誠懇,雙目雖是凝着鳳瑤,但若是細觀,也不難發覺他眼底深處那略微交織而起的無奈與複雜。
鳳瑤掃他一眼,便平緩而道:“公子先入畫舫內避避也好。只是,衛王不識我,是以我便是坐在此處,衛王也不會拿我如何,且此處夜風正好,我也並未感覺有何涼薄,是以,便不陪公子入畫舫了。”
百里堇年眉頭一皺,清俊的面上不曾掩飾的滑出了幾許失望。
待朝鳳瑤欲言又止一番後,他終還是強行壓下了後話,正要獨自朝畫舫內避去,不料剛一起身,突然,不遠處便揚來一道興奮嬉笑的嗓音,“皇……大哥,大哥,嘿,大哥,是我啊……”
興奮不淺的吆喝聲,着實扯得大聲,一時之間,竟將周遭的繁雜聲全數蓋過。
鳳瑤眼角微抽,目光循聲一望,便見那艘越來越近的畫舫船頭,一抹滿身大紅之人撥開一衆鶯鶯燕燕站定在了最前方,擡手而起,極是欣悅的朝這邊揮手招呼。
東臨蒼稍稍放下了手中茶盞,輕笑調侃道:“衛王仍是一如既往的眼尖。公子這回,許是避不得了。”
百里堇年面色起起伏伏,那眉頭早已是緊皺成團,無奈之至,似是心情略微不暢,但卻並未真正的惱怒與鄙夷。
他僅是沉默片刻,隨即便朝那畫舫船頭的大紅身影掃了掃,斂神一番,脣瓣便稍稍勾出一抹笑容,出聲純透認真的道:“倒是巧,六弟也在這兒。”
那船頭的大紅之人嘿嘿一笑,扯聲道:“今兒國都彩燈節,小弟豈能錯過。大哥也是知曉的,小弟最喜熱鬧。只是巧的是,大哥也在這裡。”
百里堇年笑道:“六弟心性,大哥自是知曉。今夜彩燈節倒也極是熱鬧,六弟今夜便好生玩兒好。只是還是莫要太晚回宮,免得你孃親擔憂。”
“無妨,今兒出來便也與孃親說過了,今夜會晚歸。再者,此番難得遇見大哥,自然也是要將大哥陪好的。你我兄弟二人雖同在屋檐,但卻鮮少見面與閒聊,此番好不容易在彩燈節上遇見了,小弟自然得好生陪陪大哥的。”
不待百里堇年的尾音落下,衛王便已出聲。
卻是這話入得百里堇年耳裡,倒讓他越發眼抽。
大英之中,有豺狼虎豹之人,有精於算計之人,但獨獨自家這六弟是個異數。此人最喜風月,最喜浪蕩,往日甚至都可光明正大將風塵之女帶入宮中,氣得老太妃蹬腳吐血,驚得舉國上下目瞪口呆,只是說來也是怪異,就論這等皇族敗類,處處給皇族大丟臉面之人,自家那極爲強勢的父皇,竟仍留他性命。
他可是清楚記得,當年他十三之際,二皇弟不過是不注意的當衆打翻了自家父皇最是喜歡的醇酒,自家父皇深覺面子大掃,便將二皇弟貶去了貧瘠一帶,而這自家這六皇弟,早已成了天下笑柄,更也是父皇眼中的廢物,所犯之罪早已罄竹難書,比二皇弟多了不知多少倍,但此人,卻能在國都封王,甚至可不入封底,偏偏逗留在國都,逗留在宮闈,安然無恙。
若是這其中並無內幕,他自然是不信的。只可惜,父皇之事,他百里堇年渾然無從插手。傀儡之人啊,便只能兢兢業業的被人當做棋子與利刀殺人,從中周.旋,夾縫求生。
“六弟倒是客氣了,大哥無需六弟陪。六弟將你那滿船的姑娘陪好便是了。”
所有思緒,周遭在腦海翻涌而過,則是片刻,百里堇年按捺心神一番,認真醇然的出了聲。
這話一落,那衛王的畫舫便已恰到好處的停在了百里堇年的畫舫面前,周遭光影的搖晃下,將那船頭的衛王身上渡了一層暖黃光影。
他咧嘴笑得極是欣悅,開口便道:“姑娘雖要陪,但大哥更要陪。今兒彩燈節高興,我們兄弟也好生聚聚。”
絲毫不問百里堇年是否願意,衛王便已開口道了這話,甚至不待尾音落下,他便躍身而起,當即朝百里堇年的畫舫飛來,卻又似是輕功太過蹩腳,騰空而起的身子晃動不堪,搖搖欲墜,着實驚險。
“六弟小心。”
百里堇年嘆息一聲,卻仍是上前幾步,擡手去拉衛王,衛王輕笑兩聲,驀地伸手過來,正要拉上百里堇年的手,不料他身子陡然失控,整個人當即朝百里堇年砸來。
百里堇年面色一僵,怔住。
衛王那大紅的身影陡然壓下,瞬時將他整個人都砸在了地上,徹底當了回肉墊。
“小爺的腰閃着了,哎喲,閃着了。”
衛王以一種極是怪異的姿勢仰在百里堇年身上,開始扯着嗓子哎喲連天。
在場侍衛卻是被嚇得滿面慘白,陡然紛紛涌動上前,雙雙將百里堇年與衛王扶起,眼見百里堇年頭上的金冠微微歪斜,連帶臉頰也染了半縷土灰,侍衛們神色越是一變,紛紛垂頭下來,不敢再看。
衛王終是噎下了慘呼之聲,眼見百里堇年如此,面上也是驚了一跳,當即滿面自責歉疚的焦灼問,“大哥可受傷了?都是小弟的錯,小弟太過高興,便得意忘形,讓大哥受痛了。”
百里堇年擡手摸了摸摔痛了的手肘,因着衆人當前,似也有些不好意思將揉手的動作放大。他僅是皺着眉,目光極是無奈的朝衛王掃視一圈,嘆息一聲,“六弟倒是着實魯莽了些。”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衛王這大男人竟是陡然溼了眼,頓時朝百里堇年跪身下來,扯着嗓子便呼道:“大哥恕罪。我方纔也是因太過興奮,是以才躍身而來,哪知我武功仍是不濟,這才砸在了大哥身上。大哥也是不知,我近些日子一直在發憤圖強,招了兩個武師教我武功,爲的便是國難當頭,我百里鴻昀自當勤加練武,以圖爲國效力!卻不料那兩個武師竟是總在我面前吹噓,非但沒教好我武功,還總是吹噓阿諛我武功了得,正是因他們吹捧不實的評價,才讓我今日自信滿腹的要躍船而來,竟不料砸倒了大哥。大哥放心,我今夜回去,便去將那兩個武師神棍給砍了。”
冗長的一席話,說得倒是委屈十足,更也是惱怒重重。
百里堇年眉頭越發一皺,並未言話。
鳳瑤安然靜坐一旁,一聲未吭,此番離得近,倒也將這大英的衛王看得清楚,只見着瑞王,容貌着實昳麗,雖喜風月,但卻並無花謹那般的柔膩諂媚,反倒是,劍眉橫飛入鬢,鼻樑高挺,一雙漆黑的眼雖噙着淚,但卻是無端深邃,如此之人,若僅觀其表,着實看不出他任何窩囊,反倒是還會在他身上察覺出半分剛毅之氣。
是以,這大英的衛王,當真流連風月,一無是處?
正待思量,百里堇年嘆息一聲,終是出聲道:“罷了,此番我也未摔到哪兒,六弟便莫要自責了。那兩名武師既是教不了你武功,辭了便是,也無需砍人腦袋。倘若你當真想學武功,大哥可爲你安排,國都的校場,能人輩出,隨便一人,都必定能教會六弟武藝。”
百里鴻昀忙道:“多謝大哥關心了。只是,學武之事,倒也急不來,若不然,自得猶如這次一般,被人教了個三腳貓功夫,在外大肆出醜,害人害己啊。”說着,話鋒一轉,略微緊着嗓子問:“方纔小弟撞來,可讓大哥受傷?”
百里堇年緩緩搖頭。
百里鴻昀大鬆了口氣,伸手略是後怕的拍了拍心口,繼續道:“如此便好。倘若大哥因此受傷,小弟自是難辭其咎了。”說着,便推開在旁攙扶的侍衛,當即踏步過來伸手纏上了百里堇年的胳膊,繼續道:“大哥方纔終是摔了,身子要緊,此番還是先入畫舫內好生坐着休息。”
嗓音一落,便將百里堇年往畫舫那屋門推去。
百里堇年正要言話,卻是後話未出,便被百里鴻昀搶先道:“小爺先扶大哥入畫舫休息了,是以此處便先交給東臨公子了。對了,小爺畫舫上的一衆美人兒,東臨公子且差人將她們渡至這艘畫舫上。今夜我們既是遇見了,便兩船合一,所有人都在一起熱鬧熱鬧。”
尾音一落,人已是攙着百里堇年入了畫舫。
鳳瑤眼角一挑,倒被百里鴻昀那風風火火的性子怔了幾下。
待得回神,她才擡頭朝東臨蒼望來,則見他視線微遠,正凝在前方那艘衛王的畫舫。
鳳瑤下意識的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那畫舫船頭,女子如雲,個個都是濃妝豔抹,脂粉濃重,又或許是察覺到了東臨蒼的打量,那些女子皆面露柔笑,嬌然四溢,那一雙雙修長的眼不住的朝東臨蒼投來,濃情意蜜。
“美人如雲,鶯燕嬌柔,如此之景,倒是春光大好。”
待得沉默片刻,鳳瑤漫不經心出聲。
這話一落,東臨蒼便應聲回神,下意識扭頭朝她望來,嘴角上噙着一抹懶散自若的笑,“美人兒的確嬌柔,但卻並非人人都喜。我不過是隨意朝她們望了一眼罷了,瑤兒可莫要調侃於我。”
說着,不待鳳瑤反應,便吩咐船上的侍奴將對面畫舫上的所有女子接過來。
侍奴們不敢耽擱,恭聲而應,則待他們正要越發將畫舫朝對面的畫舫靠攏之際,東臨蒼則徑直將目光朝鳳瑤落來,慢騰騰的道:“船頭許是會被她們全數霸佔,自會擁擠,不若,瑤兒且先與我去船尾吹吹風?”
鳳瑤淡然凝他,一言不發。
他勾脣笑笑,繼續道:“瑤兒不說話,便是默認了。呵,順便,再將柳襄也一併喚過來。”
說完,分毫不作停留,略是乾脆的踏步朝船尾行去。
鳳瑤面色一深,仍未言話,待得思緒翻騰片刻,她才轉眸朝立在船角一直都不曾言話的柳襄望去,略微示意,待得柳襄柔膩順然的點頭,她才故作自然的挪開目光,踏步朝東臨蒼跟去。
經過衛王這一攪和,倒是算是短暫的擺脫了百里堇年。
鳳瑤心底也略是鬆懈半許,卻待與東臨蒼一道站定在船尾,便見他目光仍是幽幽的落在河岸那燈火延綿的長街,似在出神。
“東臨公子可是有心事?”
這小子歷來淡定從容,是以鮮少展露這等反應。鳳瑤仔細將他打量幾眼,便低沉無波的問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