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殿內氣氛沉寂下來,牆角檀香屢屢,倒是極爲難得的有些怡然鬆神。
鳳瑤稍稍揉了揉額頭,隨即輕飲涼茶,待一杯茶下腹後,她才緩緩起身出殿,領着宮奴朝幼帝寢殿的方向而去。
此番過去,並無急事,加之也無奏摺要事需要處理,是以,鳳瑤步伐也是極緩極慢,神情,也幽遠無波,透着幾分沉寂與清冷。
一路過來,烈陽似火,奈何待路過一處水上廊檐時,鳳瑤垂眸掃了掃廊外的碧水湖泊,神色微動,足下也驀地一停攖。
身後猝不及防的宮奴差點就撞上了鳳瑤的背,待驚慌失措的駐足後,便聞鳳瑤低沉無波的出了聲,“本宮記得,宮中的這處湖內,倒是養了不少的龜。”
宮奴們紛紛一怔,面面相覷一番後,有人緊張恭敬的出聲,“回長公主,這處的湖內,的確養了不少龜,如今已養多年,想來這湖內的龜,大大小小已不計其數了。”
這話一落,鳳瑤轉眸朝那出聲的宮奴望來,漫不經心的問:“既是湖龜不計其數,但個頭最大的,大概幾斤幾兩?”
那名宮奴極爲認真的想了片刻,謹慎而道:“回長公主,這湖內的龜,最大許是有數十斤了。去年之際,這湖中起了一次魚,當時也有不少龜被漁網誤網了上來,奴才當時正好瞧見,那網內的湖龜密集,最大的,個頭極大,的確少不了數十斤。償”
鳳瑤神色微動,低沉而道:“數十斤的個頭,倒也算是不小了。”
說着,嗓音一挑,朝那言話的宮奴吩咐道:“你差幾名宮奴一道,在這湖內捉只龜上來,無需太大,十斤以上即可。待捉上來後,好生清洗,再放入錦盒內,再派人即可送去攝政王府。就說,宮中的錦龜,珍惜備至,全然值得上千兩紋銀,除去昨日施粥的六百兩,攝政王,還倒欠本宮四百兩,讓他病好之後,將所欠銀兩好生補齊。再者,錦龜乃本宮所賜,皇家之物,也讓攝政王,好生對待,若有不恭不敬之處,便也是對我大旭皇族,不恭不敬。”
宮奴紛紛怔得不輕,驚愕的朝鳳瑤掃了掃,隨即又朝廊外的湖泊望去,心底震驚起伏,着實沒看出這湖中的龜如何能值得到千兩紋銀。
長公主讓他們如此而爲,可是在故意坑攝政王?
宮奴們心底紛紛有異,但卻不敢在面上表露半許,那朝鳳瑤言話的宮奴忙收斂情緒,緊張恭敬的朝鳳瑤點了頭。
鳳瑤淡掃他一眼,隨即也不再多言,僅是回頭過來,繼續緩步往前。
待入得幼帝的寢殿時,幼帝如昨日一樣,正端正的坐在案邊,只是這次,他並未寫字,而是在看書。
眼見鳳瑤入得殿來,幼帝喜不自勝,當即從椅上跳了下來,歡喜而喚,“阿姐。”
這話一落,他便已跑至鳳瑤面前,欣喜的拉住了鳳瑤的手臂。
鳳瑤按捺心緒的朝他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隨即轉眸朝周遭一掃,緩問:“皇傅出宮了?”
幼帝忙道:“皇傅午時出宮的,說是鋪子上有事,便回去了。”
“嗯。”鳳瑤淡然點頭,牽着他朝殿內而行,隨即與他一道坐在案桌旁,平緩而問:“阿姐方纔進來,便見徵兒正看書,不知徵兒看的是何書?”
幼帝急忙將桌上的書翻到封面,稚嫩的朝鳳瑤道:“徵兒看的是中庸論語。皇傅說,徵兒練字雖不可廢,但道德倫理甚至儒家仁德也不可懈怠。”
鳳瑤怔了一下。
自家這幼帝,年紀尚幼,想來識字也不多,許是連中庸論語內的字都認不完,更別提看懂了。
而那許儒亦,自也不是昏然之輩,想來讓自家這幼弟看中庸或是論語,也自有他的道理纔是。
只是這其中的道理究竟爲何,她倒是有些難以猜測了。
思緒至此,鳳瑤心底壓抑重重。
則是片刻,她才按捺心神,朝幼帝緩緩點頭,“中庸論語,徵兒的確可看看。徵兒慢慢熟悉這書上的東西,也是極好。”說着,話鋒稍稍一轉,繼續道:“阿姐今日過來,也只是想看看徵兒看書識字。徵兒且先看書,阿姐在旁陪徵兒。”
幼帝微怔,“阿姐今日可不用御書房去處理朝政,能好好的陪徵兒了?”
這話一落,他面上已無詫異,反倒是臉上的笑容越發的濃烈真誠。
鳳瑤靜靜觀他,心底則突然生了幾許悵然。
自打回宮的這些日子以來,她與自家幼弟的相處時辰,的確少之甚少。年幼如他,卻也孤獨如他,好不容易那惠妃與贏易會來體貼關心他,小小年紀的他,自是抵擋不了那份兒陪伴與‘溫情’,從而,偏袒惠妃與贏易也是自然。
終歸還是,陪伴少了,是以,便會生得隔閡,從而讓人鑽了空子。以前,她只顧守江山,只估與朝中百官糾纏,卻是忽略了自家幼弟的陪伴,但此際卻也突然反應過來,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爲了自家這幼弟?
若連自家幼弟都養不好,守不住的話,便是她真正守住了這大旭江山,又能如何?
思緒至此,一時,鳳瑤目光也突然複雜幽遠了幾許。
幼帝靜靜的望她,眼見她神色有恙,忙緊張而問:“阿姐,你怎麼了?”
鳳瑤這纔回神過來,稍稍垂眸,自然而然的避開了幼弟的眼,緩道:“阿姐並無事。今日的奏摺,阿姐也已批完,是以此際,閒來無事,便想過來陪陪徵兒。”
說着,嗓音稍稍一挑,只道:“徵兒也先看書吧,晚些時候,再練練字。昨日見得徵兒的字寫得極好,是以今日,阿姐還想看看。”
幼帝頓時完眼笑開,不住的朝鳳瑤點頭,而後急忙要吩咐許嬤嬤差人備茶備糕點。
鳳瑤並未阻攔,僅是微笑着摸了摸他的頭,隨即緩緩鬆了他的手,退身至一旁的軟榻就坐。
大抵是鳳瑤守在身邊,幼帝今日格外的欣悅,看書之際,也會將書中的字句讀出來與鳳瑤探討斟酌。
鳳瑤再度抑制不住的怔了一下,也本以爲許儒亦讓自家幼弟看中庸論語,是先讓自家幼帝隨意熟悉,畢竟,自家這幼帝年幼,識字不多,不知道理,卻是不料,自家幼帝竟能整句整句的將書上的語句讀出來,且嗓音稚嫩,但卻流暢,未有半點的吞吐斷續。
“那書上的字,徵兒大多認識?”鳳瑤微詫的朝幼帝望着,忍不住問出了聲。
幼帝答得稚嫩而又自然,“以前三皇兄經常教徵兒識字,後來徵兒也自己認了一些,是以這書上的字句,徵兒大多認得。”
是嗎?
如此說來,自家這幼弟早早認字,倒也少不了那贏易的功勞,也難怪許儒亦能讓自家這幼帝開始看中庸論語,竟也是因爲這個。
思緒至此,鳳瑤面上漫出了幾許欣慰。
則是片刻,她溫笑着朝幼帝道:“徵兒聰慧敏覺,阿姐最是欣慰。徵兒快些看書吧,若書中有何疑慮,自可與阿姐說說,那時,徵兒與阿姐再探討一番,若徵兒還是覺得有異,明日再與皇傅探討探討。”
經得鳳瑤這一誇,幼帝越發欣喜,小臉都已被笑容擠滿,隨即垂眸下來,看書看得越發認真,偶爾仍會讀出一些語句來,極是認真的與鳳瑤探討。
這麼久以來,鳳瑤還是第一次見得自家這幼帝如此欣喜,猶如真正得了蜜一般。
鳳瑤靜靜的望他,心底感慨,果然,對待孩童,偶爾還是需要誇的。
殿內沉寂,但卻氣氛平和,並不壓抑。
這日下午,鳳瑤一直守在自家幼弟的寢殿內,直至夜色上浮,並與自家幼弟一道用過晚膳後,她才緩緩起身離去。
出得寢殿的殿門時,幼帝追來,略微急促的問:“阿姐明日可要過來陪徵兒唸書?”
鳳瑤微怔,待片刻之後,她便溫和出聲,“若阿姐無事,便來。”
幼帝越發欣慰,滿面笑意,甚至於,那些認真而又誠摯的笑,都快濃烈得從眼睛裡溢出來。
正好,皎潔的月色打落在他的臉上,襯着他的笑容,清透如月,卻也燦爛得令人心生搖曳。
鳳瑤靜靜的朝他望着,時光靜好,緩緩的笑了。
卻是不料,歲月無情,命運弄人,今日自家幼弟這刻骨銘心般的笑,竟也會,永久的被封存在此刻,而日後,山迴路遙,經月無情,那些最初最純的東西,再也,消失不見。
離開幼弟的寢殿,鳳瑤便直朝鳳棲宮行去。
一路上,許是心底釋然愉悅,是以連帶行走的步子,都破天荒的輕快幾許。
待回得鳳棲宮時,有宮奴來報,稱送入攝政王府的龜,被王府管家收了,不知會如何處置。而今日派去王府的兩名御醫,也不曾傳回任何消息,鳳瑤思量了一番,便喚來王能,嘗試着在攝政王府安插暗線。
雖此事棘手,但王能仍是恭敬的領命而去。
鳳瑤按捺心神一番,纔開始洗漱上榻,兀自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