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趙國公府可有聽聞?明日來人,正是國公府世子一行。想來有這名聲在,也不用替兩位妹妹細細說道。”既然姜昱已揭破,姜楠也不做隱瞞。只是方纔還笑得溫和之人,提及趙國公府,已收斂了笑意,神情顯得肅穆。
屋裡剎那寂靜下來。
姜瑗只覺耳畔嗡嗡作響,晴天霹靂莫過於此。是錯覺麼?爲何她看見姜柔面色漲紅,脣瓣顫巍巍開合,卻偏偏聽不見她說了什麼?
對面姜楠身後,八寶閣上擺着的青石料盆景,冷冷折射着光華,叫她遍體生寒。
“阿瑗?瑗兒?”像是有人在喚她,姜瑗梗着脖子,緩緩轉過頭去,正對上姜昱擔憂的眸子。
“瑗兒何故驚嚇成這般?”牽起她不自覺已緊握成拳的小手,姜昱眉心緊蹙,“手怎地這樣冰涼?”
暖意絲絲融融從掌心傳來,動了動眼眸,偷偷吸一口氣,總算壓住心中驚駭。
“驟聞世子將至,這是怕的。”說了實話,姜瑗覺得心裡好受許多。
能不怕嗎?手心冰涼,是她潛意識裡想要撒腿奔逃。
趙國公府,若是連顧氏她都不曾聽聞,也枉費她幾年世家教養。
老話常說,無知而無畏。不巧的是,大周天下,誰人不識燕京顧氏?便是姜氏全族,半百族人,真與顧氏對上,也不夠人塞牙縫的。
她此次到底招惹了多大禍事?
“到底還是小姑娘。”姜楠柔聲安撫,眸中透出關切。“七妹妹莫怕,明日你等只需見禮,之後都是在後堂擺飯。豎起插屏,還是跟往常一般無二的。只是需記得,切忌吵鬧。世子不喜喧囂吵雜。”
又偏頭與姜柔交代,“世子何等身份,不該有的心思,半點兒不許滋長!”
大爺姜楠,雖不及姜昱敏慧,卻也是個明白人。與姜柔不同,姜楠之於許氏,並非如同姜柔一般,對張媽媽言聽計從,偏聽偏信。
又因姜柔到底是姑娘家,擡頭也就只見得院子頂上四方天光,計較些婦人間雞毛蒜皮,上不了檯面的瑣碎事。姜楠雖欲勸她踏實過日子,少些自擾。真要就事論事,跟個十來歲一直養在後宅的姑娘,又要如何講道理?
長久下來,也就只能對她多些提點,免她犯了糊塗。
在四方齋中被大爺教訓,姜柔咬着嘴脣,面色驟白。
她不過欣喜,一時激動,提了句“世子既跟府上有些淵源,可否提攜哥哥一二?”便被姜楠當衆厲聲怪責,還是當着姜瑗跟前。
五姑娘目中含淚,被府上最親近之人傷了心,眨眼已掉了金豆子。
“你吼她作甚?她哪裡知曉其中厲害?總歸比瑗兒爭氣些。”叫外間丫頭進來,扶着姜柔下去梳洗,姜昱拍着姜瑗背脊,看她平復下來,這才安心坐了回去。
“她這話要傳出去,聽在世子耳中,如何作想?這會兒訓她,總好過她不知輕重,禍從口出。”
不過被人攙扶着進了偏廳,隔了道幕簾。姜柔聽他如此說道,也知自個兒冒失,被天上掉下的餡兒餅,砸得生出了妄念。
燕京趙國公府,卻非他姜氏能夠肖想。自此便歇了心思,再不敢好高騖遠,隔日面見國公府世子,也是規規矩矩,行止有度。
府上幾位爺回來,傍晚自是在上房用飯。
姜家七姑娘見衆人和樂融融,想來是爲着明日國公府世子登門,覺得與有榮焉。
趙國公府,想起便令她生畏。
大周半數朝政皆落入世家掌控,皇權與世家積怨已深。大周王朝七十二世家,如同姜氏這般興起不過四十餘年,借軍功一夕之間,由寒門躍“士族”,成新貴,也只不過勉強擠入中下之流。
趙國公府,在姜瑗看來,便是那壓頂的泰山北斗。世間能與皇權博弈的,從來都是權傾一方。
世家權貴之中,後族朱氏,幽州關氏,燕京顧氏,三足鼎立。三方巨擘一面互有爭鬥,一面合縱連橫,對峙皇族。周文王心腹,當朝太尉一門,執掌畿內三軍大權,這才叫世家不敢輕舉妄動,放肆太過。文王對三家各有拉攏,暗中不乏挑撥離間。
按姜瑗理解,這就是更隱晦些的“周天子與各路諸侯”。亂世之兆。
與這樣的人牽扯上關係,是禍非福!
然則令她所料不及,卻是姜昱口中提到那“淵源”。姜昱說得平鋪直敘,可聽在姜瑗耳中,分明還有另一層涵義!
原來國公府夫人,出自許氏嫡支,當朝冠軍侯一脈。而郡守府太太許氏,本是當年許氏一族收攏人心,甘願爲國公府馬前卒,送許氏女子聯姻姜家,掌控江南新興世族的棋子!
更糟糕的是,郡守大人與監察使大人,當年投在宗正大人門下。而這位當朝九卿,亦然也是顧氏門徒!
有了這般牽扯,姜氏一門算是仰顧氏鼻息,自當算作顧氏黨羽!
穿越十載,姜瑗今日方知。昔日她受限於女子身份,不能更多接觸外事。便在姜瑗以爲姜家不過江南一尋常簪纓世家,於冀州算得名門望族之際。一場家宴,揭開了令她觸目驚心的事實:姜氏一族早已站隊,且站在了皇權的對立面!
讓姜瑗最是萬分頭痛,卻是她姜家,清清正正的門風,竟捲入如此深不見底的漩渦。史上與皇權作對的,能有幾個得以善終?
想她花苞似的小姑娘一個,好好兒的世家貴女,突然之間發現自己並不是根正苗紅。以往認定的安樂日子,隨時可能被殃及魚池。其間落差,足以顛覆她十年來的所有認知。
姜瑗此時只恨自個兒腦子太清明,姜楠姜昱話中深意,爲何她就聽得明白?要是能如姜柔一般,聽過即放下,半點不做深究。受了教訓轉眼又能在許氏跟前笑臉逢迎,那纔是福氣!
晚飯過後,衆人吃了盞茶,各自散去。
沉沉暮色之中,遊廊屋檐下,男子消瘦背影側倚在硃紅廊柱上,微微仰着頭,手心把玩着腰間暖玉。
身旁一男子,卻是憑坐闌干,背對蓮池。月色掩映下,依稀可見其面龐方正輪廓。
“二弟錯矣。瑗兒較阿柔,聰穎太多。”
立着那人微眯起眼眸,面有不豫。
“寧肯她再愚笨些。”
“總也不能一直瞞着。”
“是啊,又能瞞到幾時。”
家中大事,瞞不過七姑娘玲瓏心竅。
天下大勢,瞞不過大周有識之士。區別只是早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