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華宮中,臨考前兩日靜得有些詭異。宮裡不知何時起了流言,只道七姑娘腹有詩書,靈學善辯,乃是此屆宮女當中,最被看好之人,早已暗中佔去女官一席。
詭計不成,換了捧殺,替她四處樹敵。除了同屋幾人,再沒有人樂意與她主動親近。闔宮上下,有身份的,惱她出盡風頭,區區郡守府小姐,膽敢壓過燕京名門,實在可惡。家世平平的,又不忿她使了不光彩的手段,終選未至,已替自個兒走了門路,叫衆人埋頭苦讀,全作了笑話。
被衆人孤立,七姑娘洞悉過後,只做了聾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溫書。
悠悠之口,脣槍舌劍。做皇帝的尚且堵不了,她又何必將這副沉甸甸的擔子,不自量力,往自個兒身上攬。
“難得的通透人。”冷言冷麪,早被衆人敬而遠之的殷姑娘,丁點兒沒覺着被人孤立有甚不妥,一副同道中人,前輩的口吻,仗着身量比她高,拍拍她肩頭,頗爲讚賞。
冉姑娘抿嘴兒偷笑,身爲顧大人安插的棋子兒,多多少少知悉內幕。七姑娘被那位捧在心尖兒上疼惜,得世子爺一人厚愛,旁的些許微薄交情,甭說七姑娘如何看待,要換了那位,怕還覺得礙了他的眼。
當初七姑娘與殷姑娘交好,世子爺勉強應下,可依舊看管得嚴厲。冉青大着膽子猜想,許是顧大人不喜七姑娘被旁人勾走了心思,心裡頭大不樂意。
五姑娘只以爲七妹妹又是成竹在胸,深藏不露。沒將外頭上不得檯面的小把戲,放在眼裡。
於是一屋子人,個個兒處之泰然,將壓在延華宮頂上,烏鴉鴉密佈的陰雲,當了春風化雨,消散無形了。
“沒能擾亂她心神?”公子成立在廊下,逗弄鳥雀兒。脣舌一擺弄,便呼出聲口哨。逗得籠子裡嬌養的金絲雀兒,撲騰着翅膀,應聲啾啾鳴叫,很是有靈性。
他便挑起竹籠的門欄,很是仔細捉了雀兒在手心,另一手輕柔撫過它金燦燦,毛茸茸的翎羽。和煦的眼中,起了絲訝異的精芒。
頭一次,不因女子容貌之美,而是對這人本身,生出些興致。原本聽說顧衍藏了個女人在衙門,已是納罕至極。之後傳言這女子關乎太子一樁大事兒,便不能不再做了耳邊風,放任不管。他進宮說動王上對顧衍稍作試探,哪知竟在她身上碰了個釘子,令他無功而返。
如今,倒是能夠認定,這女子的確有過人之處。遺憾卻是,終究未能查明,傳言她關乎一件大事,此事是否屬實。或是,鬧出這樣的風波,不過掩人耳目,爲一己私情罷了。
“你方纔言說,除去自己人,令有人暗中與她下絆子,將手伸進了司禮監?”
整個內廷幾乎便是巍氏一手遮天。風吹草動,又豈能逃過他耳目。捻幾粒磨碎的粟米攤在手心,那金絲雀兒抖抖脖子上的羽毛,瞅了瞅,許是剛進了食,便偏過腦袋,不肯低頭啄米。
身後那謀士抄手作揖,話裡帶刺兒。“然。卻是與國公府早定下親事,王上欽封幼安郡主,八王之女。”
幼安身世,世人皆知。此刻點明,卻是不加掩飾,帶了幾許譏誚。之於這位在北地聲名遠播的郡主,極爲看不上眼。
公子成擡了擡眉眼,不輕不重,垂眸呢喃,“原是她麼。”之後再沒了後話。
那人對自家公子脾氣很是熟悉,聞聽公子此言,便知公子對這位郡主,亦是不提也罷的。
“叫底下人盯緊那婢子,與幼安些方便。”話畢,送了手心的金絲雀兒回籠子,食指一撥,輕巧摁下門閘。
兩次落空,叫她得了一時自在又如何?便是晉升了女官,區區一女子,他若當真要對她出手,不過玩弄股掌之間矣。
“拎下去,蒙了布巾,三日不得見光。養得太嬌,忘了本分。”手腕一揚,便將手心那鳥兒不肯吃食的粟米抖落到遊廊外的石階下。接過隨侍遞來的雪白絹帕,公子成儀態溫雅,仔細淨了手。
府上專門奉養這金絲雀的侍人,趕忙提了鳥籠子下去,心頭不由慼慼。也不知何人招惹公子不快,遷怒這鳥兒,當真可憐……
再兩日,女官試定在養和殿終選,令諸人始料不及。此次挑選女官非同一般,竟不在後宮之中,破例的,遷往掖庭一經年空置,僻靜正殿操辦。
七姑娘一身小宮女翠綠襦衫,青絲挽在身後,只束了髮帶。廣袖招招,步履輕盈,跟在應試人羣當中,打眼看去,甬道里長長一串兒碧波似的人潮,再不好分辨。
因着離了後宮,姑姑們不許隨行,兩側俱是對襟巧士冠的小太監領路。排在前頭的十餘宮女,裙衫色兒更深些,額間貼了花鈿,俱是近些年苦於沒有空缺,沒法子晉升的頭等宮女。此番得了機會,再不願錯過,自是卯足了勁兒,就等着出宮前最後一搏,嘔血也要掙出個前程。
文試安排在大殿前寬敞的空地上,設矮几竹蓆,置筆墨若干。近百人,鄰座隔着逾半丈遠,四周圍還有許多執筆肅立的宦官,森然的目光,來來回回在底下穿梭。若然有膽子大的妄圖舞弊,逮着了必是重重責罰,下檄文通告其親族。
七姑娘拎着裙裾,低眉斂目端坐着。偷眼瞄瞄上首,離得遠,只恍惚瞧見漢白玉石臺階上,三個束高冠,玄色錦袍的身影。心頭一跳,今次考官,竟不是內廷中人!而是前朝,正兒八經的朝官麼?
之前竟沒有絲毫風聲傳出。七姑娘兩手擱在膝頭,朦朦朧朧,心底有一個竊竊的念想,翻涌不息。
會是他麼?她身處後宮被人刁難,起初還有幾分隱隱的委屈,怪他隻言片語,連遞個字條,半句安撫也沒有。可若是,若是他暗中周旋,將她最後一抹擔憂:唯恐考題出自內廷,考官再被內廷把持,這女官試便成了一家之言,再難有公正一說。倘若這等憂慮也沒了,便是她使小性子,無理取鬧,錯怪了他。
七姑娘垂着腦袋,不多會兒,果然聽得上首主考官親自言明,隸屬相府,領命主持此屆甄選。
相府,朱氏,周太子母族。
當真是他!握一握拳,七姑娘偷偷雀躍着,臺上銅鐘驀然作響,她深吸一口氣,取了毛筆,藉着舔墨的空當,趕忙屏氣凝神。
春末夏初,露天壩子,沒遮沒攔,頂上日頭已有些灼人。一衆宮婢俯首書案,偌大的地方,只聽聞沙沙答卷聲,連並巡查的宦官,四下裡穿梭遊走。
養和殿正殿後方,矗立着一棟青磚紅瓦的闕樓。窗檻微開,他負手而立,一眼便在人羣中瞧見她規規矩矩,恬靜端坐的身影。
改不掉的壞習慣,動筆時候,總會挽起袖口,露出一小截兒瑩白的皓腕來。不似旁人,大多姿容秀雅,拎着琵琶袖,顯出女子的婉約娟秀。
他倚在窗前,沉凝的眸子,靜靜看她。負在身後的手指動一動,朗朗側顏,分外柔和。真見着了人,竟抑制不住,懷念指尖觸及她眉眼的溫軟。
不足一月,相思翻涌,闇然成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