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股子遇了正經事兒,便全神貫注的勁頭。剛來第一天,多學多看,不懂的擱一旁,攢下來,過後向他討教。
她俯首書案,靜靜的,偶爾傳出些翻看公文的沙沙聲。他埋首政事,間或瞭眼瞥她一眼,分明是娟秀的小姑娘,嬌俏明麗。坐在書案後,神情比誰都專注。她也不過豆蔻之齡,卻意外靜得下心,坐得住。這份沉靜,從最初已能窺見端倪,很招他喜歡。
待得她將他給的近年來幾宗要案,仔仔細細讀了小半,伸手夠茶盞,這才發覺茶湯早已經涼了。她一怔,從案宗裡回神。擡頭一看,對面那人依舊斂着眉目,身姿筆挺。比起她快要趴到條案上,端的是好風儀。
想一想,替自個兒斟了茶。捧着茶碗小口抿着,靜悄悄不發出一點兒聲響。偷偷瞅他,只覺這人忙政事時候,正經模樣,真是好看。
她垂眸思忖片刻,緩緩起身。他怎會不知她動靜,卻不想,她過來不過是遞了杯熱茶給他。小丫頭躲懶,將就着淡得沒味兒的涼茶,衝了熱水。這要是放在府上,定然要被管事拖下去藤仗。
他頓了頓,終是撂了筆。伸手接過,擡眸問她。“坐得乏了?”
她仔細盯看他眼睛,原是沒看錯的。“您昨夜歇得不好?忙公事,中途也該停下歇一歇。”卻不知,他昨夜正是因着她的事兒,安寢已是三更過後。
她言罷繞到他身後,小手爬上他額角,輕柔撫弄摁壓起來,熟門熟路,像是做過千百遍的。
甫一碰觸,他身子有片刻僵直。今時不同往日,彼時她碰他,他邪念甚少,更多卻是樂見她親近。如今……他目色漸沉,索性閉了眼,微微後仰着。
見他一口茶沒用,徑直擱了茶盞。她撅撅小嘴兒,手上力道重了幾分。世子爺不好伺候,這人講究,吃用挑揀得很,從不肯委屈自個兒。方纔接了茶,不過是不想掃了她顏面,吃不吃卻是另一回事兒。
七姑娘暗道一聲“臭講究”,壓着手腕子,摁得越發來勁兒。
“您是廷尉左監,怎地不帶人出去捉拿要犯?左監一職,不就是掌管着按律拘押,逮了犯事兒的,往牢裡送麼?”自她到了燕京,眼看他一日日安坐府衙,鮮少出去親自辦案。
她之前翻看女學裡講述大周官職的小冊子,以爲他會佩刀,威風凜凜,燕京裡四處抄家逮要犯。將他做了“展大人”看待。哪裡知曉,這人辦的是文靜差事,獨佔了偌大一個後堂,大熱的天兒,躲屋子裡醒酒,還能順道避了日頭,真是有滋有味兒。
是她想錯了,他哪裡是“展大人”,那般勞心勞力的差事,他怕是不屑的。從頭到尾,他都是搖着扇子的“公孫策”。運籌帷幄,一肚子爭權奪利的心機手段。說是廷尉左監,卻與刀光劍影,丁點兒沾不上邊。他哪裡像是廷尉衙門的人,通身繚繞着貴氣,文質彬彬,與她猜想,相去甚遠。
聽她在耳旁嘀咕,他躺得愜意,鼻端還能嗅到她身上幽幽香味兒。很純的女兒香,甜而不膩。
多久沒得她這般揉捏舒緩?自麓山一別,再見面,她與他之間,總隔了一層淡淡的疏離。倒不是心意淡了,而是她當他跟前,許是成了大姑娘,總有那麼絲不自在。
一直到了今日,方纔又有了當初閬苑裡那份毫無間隙的融洽。
他擡手覆在她揉捏他眉心的小手上,脣角有淡淡笑意。清朗的面龐越發奪人眼目。
“誰人教導阿瑗,左監便得親力親爲?若需拿人,一紙批文足矣。再不濟,還有周準手下探子可供差遣。”
她瞠目結舌。廷尉衙門與御刑監勾結,這人說得理所當然。換了她是文王,她也得除他而後快。
這不就等同刑部判不了的案子,東廠自動給補上。這還有沒有王法了?難怪文王急着擡舉內廷,再沒有個制衡的,怕是文王如芒在背,夜裡也睡不安寢。
朝政已亂得這般了麼?心裡有些發沉,這,算不得好事。
她被他壓了小手,手背是他乾燥溫暖的氣息。他的手掌寬大厚實,完完全全包裹住她,她臉紅了紅,悄悄使力,想要掙脫開去。原本還有一肚子話想問,如今全被他打了岔。
“今晚暫歇在府衙。你那兩個婢子,公孫正指了人教養。過兩日再送回你身邊。這幾日先委屈些,但有需求只管開口。得空帶你去挑了宅子,收拾出來再搬出去不遲。”
他早替她想得周到,她“哦”一聲乖乖應下。這才掙脫他手掌。腦子還在咀嚼他說的話。春英綠芙給了公孫教養?公孫……,不就是早年本打算拿她姜氏做誘餌的那個謀士?七姑娘不是小心眼兒的人,可一旦記了仇,能記好些年。
今晚歇在府衙,身旁沒春英綠芙作伴兒。想想偌大的內院,傍晚時候下了衙,安安靜靜,沒個人氣兒。若只她一人,夜裡那些個映在窗戶上,影影幢幢的黑影,偶爾一聲極靜中乍起的鳥鳴,七姑娘渾身發毛,日頭還沒落山已是怕了。
含了話在嘴邊,覺着不合適,吞吞吐吐問不出來。她方纔出宮,他便夜宿府衙。只要不是傻子,誰都瞧得出來,她與他之間,必定不尋常。國公府那頭,不會不知有她這麼個人在。加之她掃了還沒進門兒的準世子妃顏面,只會對她更不待見。
雖則他從不在她跟前提起家裡人,可她不是不懂事的丫頭,自然的,他家裡人態度,她多少還是在意的。
她是藏不住事兒的人。因着走神,小手在他眉眼間劃圈,絲毫不覺,自顧想着心事。她那點心思瞞不過他。或是說,她能想到的,許久之前,他便替她做了打算。只時機未到,多說無益。
瞧她一副欲言又止,猶猶豫豫的小模樣,他仰頭,不動聲色等她自投羅網。
果然,在他一雙劍眉被她翻來覆去搗騰中,她遲疑許久,懦懦問道,“再過不久便是擺飯時候。您是在衙門裡用了再回去,或是回府用飯?”
不能開口留他,卻想與他一道用飯。若然他不在,只她一個人孤零零,全然沒了胃口。她也有點兒隱秘的小心思。近兩月不見他,好容易出了宮,她心裡歡欣鼓舞。與他一處,這般快只一個下午又要分開,很是捨不得。
可她終歸難爲情,有些話壓在心底,自個兒明白,卻不欲他知曉。離家那會兒,姜昱再三叮囑她姑娘家需得矜持。她想,即便沒有二哥哥絮叨,她也不是放得開的性子。
聽她一席話,他眸光閃了閃,藏得深,沒叫她發覺。
在她怯怯然,微微緊張的注視下,他微蹙了眉,沉聲道,“公事繁重,需得忙得晚些。”言下之意,回府用飯是趕不上了。
她眸子瞬時亮起來,素淨的小臉止不住牽起一抹笑。笑顏如花,恰如她贈他的西府海棠,不妖不媚,卻自有一股子醉人的香。正合了她那夜在他書房,給他賠罪,尋的託詞——“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在他眼裡,紅妝夜照,遠比得她紅袖添香。
“你若無事,夜裡便侍墨罷。”他眼角掠過本該明日處置的公文,也不與她說破。小丫頭面皮薄,羞答答放不下矜持。他便去就她。
他說公事兒沒忙完,她稍一琢磨,他是廷尉左監,官職只在九卿之下,自是公事兒纏身的。再看書案上高高累着的文書,輕易便信了他。
有些心疼他肩上擔子重,只叫她侍墨,哪裡有不答應的道理。一迭聲兒應了他,還覺着自個兒不中用,沒法子與他多分擔些。心裡又愧又羞。
見小丫頭溼漉漉的眼睛裡,掩不住關切。他幽暗的眼底,全是笑意。只面上裝得滴水不漏,拍拍她手背,一臉肅穆坐起身,眼看是要接着批閱公文。
她趕忙退至一旁,一點兒不敢耽誤他政事。目光落在那碗他沾也沒沾的茶水上,覺着他已然如此操勞,吃用上挑挑揀揀,也不是不能包容。於是悄然端了茶盞出去,小半會兒回來,已替他重信沏了熱騰騰的茶湯。
忙活完,她回身往自個兒那張案几走去。卻不知身後那人目光落在她背影上,一瞬不移。直至她轉身,方纔不着痕跡,收斂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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