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七姑娘無意間讓燚哥兒得了耍玩的機會,小孩子記得清楚,對她很是熱乎。從婆子身上掙扎下地,蹬蹬蹬跑過來牽了七姑娘手,仰着腦袋問她,“姑姑,阿舅上回允了要送燚哥兒的鹿皮彈弓,在沒在包袱裡?”
七姑娘彎腰,笑着與燚哥兒耳語。比起面對幼安,更樂意與心思純淨的孩童相處。
幼安眼見着燚哥兒寧肯去親近一個身份寒微的女子,對她卻疏遠懼怕,遷怒越發深重。
“阿姊,關家到底還是懂規矩的大戶之家。外頭那些個狐媚子,再是張狂也容她不下。不像有些個小門小戶,養出的姑娘德行敗壞,家中長輩竟也不知好好規勸。可見到底是教養粗鄙,門風不正。”
這般刺耳的話,分明是含沙射影。只幼安激憤之言,卻叫七姑娘驚愕着,露了幾分古怪之色。
都說家醜不可外揚,避諱尚且來不及,怎麼能拿了這檔子事兒做筏子,譏諷她。偷瞧一眼關夫人,果然,這位性情柔順的婦人,面上掩不住難堪,眼底帶了倦怠的頹然。
七姑娘決定不摻和這趟渾水。和什麼人說什麼話。幼安家世雖顯赫,自小接受的教養也是萬中無一。壞就壞在,她的城府,不足以擔當起她的這份傲氣。世情練達,不是簡單的學問。學不會寬容謙遜,這世道,往後只會步履維艱。
背過身去與燚哥兒說笑。幼安譏諷她只圖一時痛快,如今當先要面對的,卻是如何將不經腦子,誤傷關夫人的一席話,好好給人賠禮道歉。
至於幼安那聲無比熟絡的“阿姊”,七姑娘當了耳旁風。她記得那晚他抱她進府,那人附在她耳畔,用惑人的聲調,咬耳朵教她。
“聽你喚阿姊‘關夫人’,只覺彆扭。如今倒也罷,日後需得改口。莫要又說順了嘴,改不回來。”
他在調侃她,舊事重提。暗指她之前說漏了嘴,嚷嚷“女紅不好,嫁不出去”一事。一想起那人偶爾的不正經,她眼底便止不住,流瀉出幾縷淡淡的笑意。
太穩重的男人,會令人仰慕,覺得可靠。可偶爾壞起來,那份妖然的蠱惑,又叫人心如鹿撞,不知不覺,便由了他欺負。
關夫人不等幼安賠罪,興致敗壞了,喚了燚哥兒回車上歇息。獨留幼安倍感屈辱,卻拉不下顏面,追上去稍作彌補。
“你在看笑話。”幼安森寒的眼光,箭一樣射在七姑娘身上。只覺方纔一番挑釁,不慎,因小失大。
七姑娘拎着裙裾,正埋頭打理沾了草屑的衣角。乍聞此言,怔了怔,這才明白,她在想着那人,卻叫幼安以爲她在報復她方纔的出言不遜。
這還真是,無妄之災。偏頗與成見,鑄就的是傲慢與猜忌。
七姑娘搖頭,帶着春英欲遠離此處。關夫人既回了馬車,再無久留的必要。
“郡主多慮了。”沒更多的客套,施施然向童伯駕着的馬車行去。
“慢着!”幼安疾步搶上前,展臂攔在她跟前。“每次見你,都是一副溫順隱忍,處變不驚,不以爲然的鬼樣子。真真令人厭煩。”
一把扭了她手腕,拽得七姑娘腳下一個趔趄。嚇得春英趕忙護主,雖畏懼,卻一步不退。
幼安由始至終沒將春英放在眼裡,只直直盯着七姑娘眼睛。因着身量高挑,頗有一股居高臨下,俯瞰一切的氣勢。
“他入太學之時,是我與他毗鄰而坐,同窗三載。”
“他胞兄顧戎猝然離世,是我陪着他,靈堂裡熬了一日一宿。末了累得撐不住,是他親自抱了我回屋安睡。”
“他初掌顧氏,萬事開頭艱難,是我父,諄諄與他提點。”
“至如今,與他定親之人,亦是是我幼安。你憑什麼半道殺出來橫插一足,搶奪他人夫君?!”
“在他揚名畿內,享盛譽,當世無雙之際,你在何處?”
“在他生受至親離別之苦,暗自悲愴之際,你又在何處?”
“而今,他處境微妙,你卻教唆他徹夜不歸,父子失和。若然有一日他再無親族可依傍,你便是那罪魁禍首,害他的兇徒!”
幼安含恨,壓着嗓門兒叱責,眼裡帶着沉甸甸,解不開的怨憤。滿心滿眼只想着這個女人,便是她,偷走了她夫君的心,令她憤憤難平。
七姑娘溫和的眸子裡,終是起了絲漣漪。由愛生恨,由愛生妒。幼安這番話,算得肺腑之言。不可否認,她此刻心中,半是感觸,半是羨慕。
有一個女人,比你更清楚瞭解你愛的那個人的過往,這種滋味,明知是無理取鬧,還是會忍不住心頭酸澀。
前世她導師曾無比遺憾的對她講,她那雙剔透的眼睛,幫她擋風遮雨,遠離傷害。以致她將自己護在完美的軀殼裡,完美到單薄,單薄到乏善可陳。
如今她懂了,他教會她忐忑、遲疑、焦慮,心酸,這些種種負面的情緒,成全她有血有肉,充盈而真實。她學着接受他的好,學着慢慢去體會他對她的用心。也許她不夠聰明,領會的,遠遠及不上他給與的。可在與他日益親密的相處中,點點滴滴都是成長。
記得前世有人說,好的情人,你會從他身上得到許多養分。疼愛,尊重多是尋常,難得卻是,成長不易。
她望着幼安,這張極致豔麗的面孔下,掩藏的,卻是鋒銳的棱角,傷人傷己。
幼安是喜歡他的,愛得太執拗,感情也成了不堪負重的枷鎖。
若非話不投機,她倒想勸一勸。那個男人的愛,理智而溫和,若要強拉着往下沉,未免也太爲難了他。
“郡主。”兩人在這邊拉拉扯扯,尤其幼安,生來一副張揚的絕色面孔,往來之人頻頻朝這廂打望,已是竊竊私語,對着她二人指指點點。
七姑娘扭一扭手腕,眼神示意幼安好歹顧忌下週遭,這才使得幼安礙於顏面,重重甩了她胳膊。
七姑娘撫着手腕,繞過去,一擡眼,便見關夫人乘的車駕旁邊,那人高坐馬上,深邃的眸子向她看來,竟是御馬而至。
他一身寶藍的朝服,束高冠,劍眉星目。手上繞了繮繩,那馬前蹄還扣在官道上,踢踏幾步,打了個響鼻,這才安靜下來。可見他也不過剛巧才至。
她兩手下意識分開,再顧不得理會身後的幼安,帶着春英,笑容得體,趕忙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