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閒?當真無事可做,多往慶陽宮走動。太子正值用人之際。”命諸人退去,此處只餘他與賀幀兩人,相談便隨意許多。
坐着那人撐着膝頭站起身,面上浮誇盡斂,正了容色。他叫他多往慶陽宮走動,言下之意,他依舊看好太子,不曾動搖?
兩個身姿同樣挺拔的男人,只隔了一張石案,相顧而立。
“世恆,你在圖謀何事?自東宮屢受打壓,何以遲遲不見你動靜?莫非王后被禁,還能束縛你手腳不成?”
賀幀探究的眸子,在眼前人沉靜的面容上游移,欲尋出些蛛絲馬跡。
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個男人,越是沉默,算計就越深。
“或是該問上一句,若然我江陰侯府賀氏一脈,賭在你顧衍身上,值不值當?”賀幀微微傾身,沉聲追問。清明的眼底,半是笑談,半是凝重。
他賀氏之中,自太子勢微,族中已起爭執,相互間僵持不下。一說當堅定不移,扶持太子登基,來日定能攜從龍之功,興賀氏百年之尊榮。更有人諫言,王上早對太子心生不滿,此番已是雪上加霜,再不改投明主,恐會悔之晚矣。
旁人之言賀幀聽過即罷。他更願意相信,近些年來,對眼前人的瞭解。
這人既沉得住氣,他肩上還擔着整個顧氏,更何況,他如今有心儀的女子。怎可能一味退讓,於沉默中束手待斃。
賀幀權衡再三,只道是不急。那人既有魄力,他又何妨等上一等,端看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方纔他那一問,已是隱約透出結盟之意。他不信,這人會無動於衷。
果然,顧衍眼中極快閃過絲幽芒。頗有深意打量他一眼,未急着迴應,卻是轉身而去。臨去前,以一副淡漠的口吻,出言告誡。
“既知情勢微妙,幼安在背後所行教唆之事,當適可而止。”
賀幀聞言,眉頭動了動。片刻,輕笑出聲。
果然麼?那人早已料到,他刻意接近七姑娘,乃是受幼安所請。此事被那人看穿也罷,幾次與七姑娘接觸下來,他本也沒指望,一時半會兒能達成幼安的託付。
賀幀更爲在意卻是,方纔他幾番試探,不惜以賀氏而餌,那人眼中自始至終,沉穩若定,不見半分焦灼之態。
如此,更令他深信,接下來,那人會有一番大動靜。
之於幼安……賀幀仰頭,蔚然而嘆,神情頗有幾分複雜。
從最初驚見幼安,癡迷她貌美,每月造訪王府。到如今,雖對她依舊掛懷,卻又有幾分淡淡的疏離。這份隔閡,一來是因她許了人家,二則,幼安近日見他,總是一臉悲慼,哭鬧得厲害。
饒是他待幼安,遠比那人多出許多耐性,也經不住她這般無休止的纏磨。如今登門拜訪,每每離去,總是令他滿心倦怠。漸漸的,去得也就越發少了。
想起那人離去前那話,賀幀眯眼,透過屋檐,靜靜望着遠處的流雲。適可而止麼?當此際,若爲大局考慮,幼安一番任性的小女兒心事,卻是不及侯府萬一。
這廂七姑娘被那人打發回後堂,隔得老遠,便看見一身栗色麻衣的仲慶,手裡捧着個包袱,在廊下來回踱步。聽腳步聲漸近,急急轉身,見來人是她,立馬雀躍着迎上前。
“女官大人,有您的家書。”仲慶自懷裡小心翼翼掏出封信函,連着手上包袱,一併遞給她。
七姑娘驚喜不已,只覺盼了許久,終是有了迴音。給了賞,打算回屋裡坐下,細細翻看。
邁出幾步,忽而回身叫住仲慶,抱着包袱問道,“大人可知曉此事?”
仲慶一愣,點頭應是。“便是大人吩咐小的,在此處等着您。大人交代,說是您盼了家書許久,怕是一刻也等不及要曉得家裡是否安好。”
難怪了,難怪他方纔當先打發她回來。原是有驚喜等在此處。換了旁的時候,他該是要留她片刻,待得與賀大人說完了話,再領她一道回後堂。
他待她如此體諒,她該領他這份情。
顧衍進屋那會兒,便見她坐在案後,目光怔忡,望着跟前,有些個褪色的陶壎,兀自看得出神。
案上放着解開的包袱,最底下,整整齊齊疊放着幾身顏色明麗的衣裳,上面還有些零碎玩意兒。拆開的信箋,被她小心翼翼用鎮紙壓着,他挑了門簾,風捲進來,帶起信箋一角,翻飛着,鬧出些沙沙的聲響。這才叫她回了魂兒。
他目光掃過她手上握着的陶壎,不由多看了兩眼。這才調轉開視線,平和問道,“家中可安好?”
其實她家裡是否安好,他又豈會不知。只姑娘家心思細膩,他以爲的好,在她眼裡,未必盡然。
她把陶壎放回包袱裡,不知爲何,許是心虛,順手便搭了那解開的碎花方巾回去,搭在陶壎上,將其稍微遮掩一番。
起身,笑着迎上前。“大都還好。爹爹與太太身子康健,家中和睦。團團淘氣,開春已請了先生替他開蒙。三姐姐有了長女,尚不足月。大哥哥後院納了妾室,嫂嫂三年無所出,太太等得心急,嫂嫂便主動開了口,將跟前婢子開了臉。”
說到旁人的賢惠,她偷偷瞄他一眼,話裡既不贊同,亦不嘲諷。不偏不倚,各人境況不同,若能做到真大度,心平氣和,自是不關旁人的事。
絮叨完這一出,她臉上笑容更盛,脣角的酒窩露出來,襯得整個人嬌俏甜美。“二哥哥遊學歸家,得了先生舉薦,據說很快便能入京,專程投奔您來的。”
姜昱雖骨子裡自有一份讀書人的傲氣,但對他,卻是打心眼兒裡敬重。這事兒她是早知曉的,也不擔心自個兒兄長投到他麾下,有裙帶之嫌,會授人話柄。大周氏族林立,門客謀士不知幾多。士人中,真正爲朝廷效力的,不足半數。
他聽了,微一頷首。“姜昱來之前,定會再與你通信。到時命人趕早兩日往渡口去,也好有個接應。”
她點頭不迭,心裡樂滋滋的,沒想與他客套。就像她即便心裡忐忑,也會去見他阿姊。他爲她打點接應二哥哥一事,她自是不會推脫。
這時候,不得不承認,能得他這般有權有勢之人照拂,她家裡的事兒,他幫她一併操心着,真是令人心安。
他見她一臉依賴,他提了遣人去接姜昱,她應得乾淨利落。目光放得柔緩,牽了她小手,帶着人走到案前。他側頭瞥她一眼,探手,修長的食指輕輕挑開方巾一角,露出她方纔欲蓋彌彰,急忙遮掩的陶壎來。
“你待將此物歸置何處?”他眼底有洞徹的瞭然,專注看着她。牽她的手,環過去搭在她腰肢,將她往他身前帶一帶,俯首看她,靜待她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