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人一席話,穩穩站住大義。七姑娘思量片刻,謹記着“剛柔並濟”的道理,選了與他截然不同的路子。
因着長時間跪拜,腦子有些充血,濁氣下沉。膝蓋抵在胸腹,繁複的女官袍服舒展不開,層層疊疊縛在她身上,阻了氣息。要保持聲氣兒如往昔般和緩清越,非是易事。
衆人心思各異,目光頻頻往當中那女子端詳。莫說是個丫頭,便是新提拔的朝臣,頭一回當堂請奏,也未必能夠鎮定自若,對答如流。泰半人對七姑娘待會兒回話,並不看好。
然而七姑娘卻無此憂慮。她是女官,而非朝臣奏對。她不用事事做到滴水不漏,非要求個面面俱到。眼下是宮宴,雖突然出了這檔子事兒,場面有些清冷。可到底不比前朝,一句話不當心,便會掉了腦袋。
只要一想到那人矗立在她身前,結實而挺拔的背影,她的心,很快變得踏實而安定。
“回王上的話,下官幼時開蒙早。那時候,家裡並不寬裕,下官的兄長,手把手,在樹皮、麻頭製成的糙紙上,一筆一劃,教下官識字。一頭挨個兒念出聲,一頭細細講解其中的道理。下官還記得,彼時不足三歲,已能將‘銜環相報’四字,寫得端端正正。”
七姑娘輕柔的嗓音,似水波般四散開來。卻是叫人意外,另闢蹊徑,起了個頭。
“之後兄長入官學,爲學監大人所看重。即便因着家世,偶有受同窗擠兌,下官兄長依舊勤學不綴,心志日堅。下官以爲,這是兄長心頭有堅持,認定了,唯有成才,方能不辜負學監大人傳道授業之恩。”
“今歲王上首開女官試,下官僥倖,勉力得了朝廷冊封。之後又受顧大人提拔,於大人從史一職,由起先磕磕絆絆,到如今順遂許多,其間顧大人指點,下官銘感五內。”
“稚子尚能唱誦‘滴水恩,涌泉報’的歌謠,下官身爲朝廷女官,又豈能弱了名頭,比個稚子還不如。不說王上革新吏治,顧大人知遇恩情,下官除竭盡全力,爲朝廷效力,再是無以爲報。若是下官只貪圖安逸,剛起了個頭便半途而廢,又哪兒來的顏面,回去面見父母兄長。下官實不願,只因下官一人,墜了姜氏門風。”
前頭答得規規矩矩,只最末兩句,話裡若有若無,帶了點兒顫音,顯出她的委屈來。是她刻意補上。
是人都會因着這樣那樣的緣由,抹不開臉面,存了私心。如今她將這點兒私心剖開來講,明明白白,當下承認:下官還是要名聲的。不論公子成或是賀大人,今日她若從善如流,來日,坊間若傳出她貪慕榮華的流言,她要如何自處?
七姑娘進京不久,口音還帶着分明的江南語調。吳儂軟語,加之她本就聘聘婷婷,豆蔻之年,有心示弱,總有那麼點兒令人硬不起心腸。
文王撫着酒盞的杯沿,打量她許久。“照你這一說,又置賀愛卿一番感恩圖報之心,於何地?”
幼安緊揪着心,只盼她出了岔子,惹得文王龍顏大怒纔好。可聽她答話,幼安自個兒都尋不出錯兒來,心也就越來越涼。
都說她是那人的從史,是他教得她太好,還是她本就天資聰敏?頭一回面聖,怎麼可能這般條理清明,沒個怕性?
幼安本已失望之極,忽而聽見文王如此問道,只覺這問問得實在是好,不偏不倚,真真到了點子上。
你姜氏曉得知恩圖報,用那人方纔誇她的話,便是才德兼修。若是旁人也有向善之心,意圖回報,莫非姜氏你只顧自個兒,置若罔聞麼?這般掛羊頭賣狗肉,自私自利,何談品性修養?
幼安豎起耳朵,不信她還能巧言令色,強詞狡辯,過了這一道坎。
賀幀不覺向她看去,不想文王竟會借他替她開脫的說辭,反過來刁難她。公子成好整以暇,嘴角勾出個譏諷的冷笑。
只顧衍,沉靜的眸子裡,掠過抹沉思。他曾一度認定,她心思靈變。揣摩應對的本事,女子中,難能一見。
他隱隱期待,她再下一城。
如今他心思有幾分複雜。既想一力庇護她,免她孑然無依;又期待她有所長進,即便離了他維護,亦能摒棄多餘的顧慮,不受人欺侮。
她的那些綿軟圓滑,實是令他又愛又恨。
這般矛盾而焦灼的心緒,在此之前,託她的福,他亦有體會。只不如今時今日,這般深刻。他教養她時,頂多對她疾言厲色,牢牢把控着尺度。真到了旁人欺她頭上,他才發覺,他對她的心疼,遠勝於期待她成長。
私心作祟,理智終究不敵敗退。
只一瞬,他已備好不下七八種說詞,她若答不上來,他隨時候着替她解圍。
七姑娘不知顧大人因了她,今晚就沒安生過。她正微微偏轉腦袋,回身朝賀大人那方,遙遙眺望。
心煩文王沒完沒了,對她個女子,少有寬宏。好在,她早有準備。
“若是下官直言,賀大人對下官最好的酬謝,便是‘成人之美’,賀大人可贊同?”不是說要報答她麼?她自個兒挑一個還不成?賀大人收回向姜家提親那話,免她被文王借題發揮,鉗制於她,豈不正好?
殿內衆人怔忡一瞬,下一刻,看向七姑娘的神色,漸漸露了正容。
好一個心思慧黠的女子!片刻之間,已叫她想出了應對的法子。切中要害,而又兩頭兼顧。既能圓了她之前一番陳詞,又給了賀大人臺階下。話裡帶了幾分俏皮,明知她這話答得漂亮,卻未有半分顯露在外的得意洋洋。
一應分寸,她拿捏得恰到好處。只這份心機,已叫人小瞧她不得。
七姑娘所請,賀大人於大庭廣衆之下,流露出“惜花之人”的本性。似受不住她嬌聲軟語,哪裡有不應。
一場請婚,同時牽扯進一位殿下與侯府世子,因着各自另有緣由,竟就這麼虎頭蛇尾,草草收場,只叫衆人唏噓不已。
事情了結,賀幀功成身退。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只他心裡清楚,他肯護她於危難,未必如前世,關乎情愛。只欣賞卻是,實實在在。不可否認,便是沒有前世那段因果,她已如初荷般,綻露風華,引來他注目,不足爲奇。
文王深深睨她一眼。顧衍方纔誇她聰慧,不想竟是,猶有保留。
衆人只見文王擡手一拂袖,一語不發,只示意幾人退下。復又招來身後侍立的內廷總管馮瑛。半晌,殿內錦瑟瀟瀟,歌舞昇平,又是一副和樂融融的景象。
七姑娘被顧大人指的兩名宮婢,攙扶着,緩緩挪動僵直的腿腳,向殿外行去。一路她都謹小慎微,有意遠離赴宴的各方權貴。即便衆人眼波在她身上隱隱流連,七姑娘只一心看着腳下,低眉斂目。
能逃開公子成算計,她見好就收。文王能如此輕易放過她,很大程度上,緣於她是爲女子,且身份微末。比起丞相與顧大人,她在文王眼中,顯是翻不起大浪。
七姑娘心裡明鏡似的,只覺心頭大石落下,又想起他。
方纔他借給她指婢子的當口,衆目昭彰之下,坦坦蕩蕩向她看來。
他眼裡神色太深,卻帶着她熟悉的暖意。她頂着他“半個學生”的帽子,讀出他眼裡煌煌然,不加遮掩的溫情。
旁人眼裡,她受他提攜,她表現得可圈可點,他自是與有榮焉。於是他的注目,也就順理成章,毋庸置疑。
只幼安卻恨極了她與他之間,默默不語的默契凝視。
名揚天下,顯貴不可一世的公子玉樞,爲她,欺君罔上,矇蔽世人。
他待她如心頭珍寶,縱不擇手段,亦一往無前。
那她幼安又算什麼?她,不該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