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山的秋景令人一見難忘。他帶她從山間石徑,蜿蜒登上半山腰的涼亭。入目俱是火紅的楓樹,漫山遍野的紅,爛漫似火。俯瞰,嫣然而壯麗。
她扶着憑欄,沉醉着,陶陶然記起一首詩來。前世杜牧的《山行》,分明是“停車坐愛”,可小學生都會偷偷笑着往歪處想。一首詩就因爲這麼一句,爲人所耳熟能詳。
她偏頭看他怡然賞景時,舒雅而俊朗的側臉。這樣不正經的玩笑,還是莫要與明面上治學嚴謹,揹着人滿肚子壞水的顧大人分享的好。
午間在山澗湖畔,搭起了炊火,他把着她的手,下餌垂釣。湖裡的魚甚是豐美,她貪嘴,用了兩碗春英煮得白花花,灑了蔥末的魚羹。吃多了肚子撐得鼓鼓囊囊,賴在湖邊兒賞看飄飄搖搖,婀娜的荻花。
山裡的秋日,放晴也不長久,細細綿綿的山雨,說來就來。得趁着天色晦暗下來,趕早歸家。
“又興耍賴?”春英幾個在不遠處收拾瓢盞,他看她磨磨蹭蹭,不由就想起幾年前,帶她去翠屏山,這丫頭掰着道旁的石墩子不撒手,與他討價還價。
一個“又”字,勾起往昔兩人共同的回憶。她紅着臉,低聲嘟嚷,想起彼時的無賴,也是羞赧。戀戀不捨,動了身。
雨前山路返潮,有些溼滑。剛走出兩步,他便停下,回頭端看她半晌,卻是叫隨侍之人先行下山,只留下把油紙傘。
她站在他身旁,有些猜到他的意圖。感受着他掌心乾燥的溫熱,她嘴角勾起個含蓄的笑來。
“這般得意?”他暫且將油傘遞到她手中,擡手,替她攏上兜帽。他的手指修長而靈便,單單打個結,也顯得異常漂亮。她仰着下巴,方便他替她打理,享受他細緻的關懷。乖乖抱着比她半人高的油傘,靜靜看他。越發覺得眼前這男人,情感細膩,如此溫和。
待他繫好了結,將油傘從她手裡又取回去,她拎着披風下襬,噔噔踏上他身後的石階。便是如此,身量也只堪堪齊平他英朗的眉目。
兩條胳膊衝他伸展開,她抿笑,直直看他。
他噙着淺淡的笑意,握着她手腕,將她手臂環上他脖子。背轉身,撩一撩袍子,馬步蹲下。
幽靜的山道上,她伏在他結實而寬厚的背上,臉頰貼在他肩頭。近處看他,能瞧見他耳邊打理得一絲不亂的鬢髮。
“同是瑟瑟,詞人以瑟瑟感概秋節之蕭索。下官倒以爲,能夠兩度攀到大人您背上,下官當得,得意瑟瑟。”
她掛在他臂彎上的小腿兒,應證她話裡的愉悅,前前後後,輕輕晃動着。那年他帶她到翠屏山,該是他頭一回遇上那樣的情形,背個女子在身上,想來他一時適應不來。可他到底還是僵硬着面色,叫她如了願。
她暗笑,揶揄誇他,“大人,您這是一回生,二回熟。”
他以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巴掌迴應她,一手還握着油傘的把柄。
觸景生情,他眼前浮現出當年她尚且稚嫩,初初識得情滋味兒,羞羞答答的青澀模樣。他還記得,彼時他中意她,託着她嬌嬌軟軟的身子,一時沒把持住,難得說了情話,催她“快些長大”。
而今,再兩日便是她虛歲十五的生辰,她已出落得端莊秀雅,聘聘婷婷。對他,從最初如旁人般,生疏恭謹喚一聲“世子”,到如今一口一個“大人”,摻雜了少許仰慕隨和。其間變化,令他眼底不覺柔了神色。
傍晚到山腳下借宿一宿,隔日天公作美,金燦燦的日頭照下來,他牽了馬,見她並不懼怕,便打算帶她御馬過去,沿途賞看風光。
春英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搭了大人的手,笨拙爬上馬背,只驚出一身冷汗。倒是綠芙,大大咧咧,滿心向往。回頭進了馬車,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壓着嗓門對春英道,“看慣了周大人騎馬,本以爲是俊極。如今方曉得,大人載着姑娘,那才最是養眼。瞧着跟幅畫兒似的,和和美美,旁人再是比不上的。”邊說邊往京裡方向打眼色,春英曉得,這是綠芙替姑娘抱不平,不忿郡主屢屢仗勢欺人,想着方兒的壓姑娘一頭。
尤其近日裡,大人與郡主婚期將近,聽說郡主興師動衆,除了請動宮中御造司,還接連遣人到南邊兒,尋最好的匠人,趕着打造大婚時,掩面的金玉扇骨。又傳了京裡織錦軒的繡娘進府,給陪嫁丫鬟裁了成套體面的衣裳。
這般鬧得人盡皆知,沸沸揚揚,明着就是做給人看。堂堂王府,何時缺了這些個用度?分明是借勢,給她家姑娘氣受。
春英暗歎,也就多虧她家姑娘心性寬和,還能樂呵呵與大人同遊。換了個人,遇上這等糟心事兒,指不定得關在屋裡,整日裡愁容慘淡,以淚洗面。
七姑娘沒見到春英眼裡的焦灼,這會兒她騎在馬上,被他結實的臂膀,牢牢扣在懷裡。昨夜落了雨,土埂路上,空氣格外清新。前世雖沒騎過馬,可他御馬極穩,她也不怕。的馬蹄聲,一下一下,慢條斯理。他顧着她,跑馬不快,倒像是信馬由繮,舒緩而愜意。
道旁能瞧見勞作的農戶,她覺着兜帽覺着礙眼,只擡手撩開帽檐,擰着身子,探頭探腦。纔來得及匆匆瞥一眼,便被他握了手,順勢扣在她腰間,困住她肩頭,叫她坐端正。
“老實點兒,留神。”念她初次上馬,他秉持一貫的沉穩謹慎,不許她東張西望,自顧走神。“來年春,阿瑗若學會騎馬,也無需你精通,只需安穩駕馭,便允你一道春狩。”
“允你一道”?他說得理所當然,聽在她耳中,卻是別有深意。
文王招重臣圍獵,他又以何種身份攜了她一道?只他話裡透出的意思,那時候,她與他之間,再沒有幼安的阻隔。於是這提議,在她看來,能夠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頗有些令她怦然心動。
他慣來善於言傳身教,此刻在馬上,更是便利。他附在她耳畔,沉聲教導,似有無窮的耐性。而她自來專注好學,他矯正她坐姿,她便從善如流,挺直腰板兒。胸脯往前一送,他擱在她肋下的手臂,順着衣衫,也隨之向上提一提。
加之她軟和的帽檐,不時擦過他下顎,隨風,帶起絲絲縷縷浮動的暗香。
他話音一滯,幾不可察微頓了頓,極快掩飾過去。只穩住她的手,堪堪攬在那羞人地方。雖則她尚未長成,身段遠遠算不得妖嬈,且又隔着夾衣與披風,可她身前隆起那處,許是男子本性,他能精確感知。
察覺她的不自在,他低頭,藉着替換握繮繩的手,十分自然,解了她窘迫。
她有感於他守禮,人前,他慣來是顧及她臉面。便是與她溫存,也多是揹着人,或是在自個兒府上。
她眸子瞟一瞟他攬她的手背,扇子似的睫毛眨一眨。小手向後探去,小心翼翼摸上他散在兩旁的氅衣,一左一右,攏在身前,將她自個兒裹進他懷裡。旁人再是瞧不見,她掩人耳目,小手悄然攀上他擱她腰間的大手。
下一刻,他聽她底氣不足,開口喚了聲“冷”。
他眼底劃過絲瞭然。相較她言不由衷,又切切實實的親近,他的迴應,利落而有力。翻掌覆上她,修長的手指鑽進去,與她緊緊交握。
“冷,便靠近些。”
話音方落,她端直的身板兒,被他帶着,豁然,嵌進他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