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家的親事結不成,熱鬧也沒得看。京裡有多久沒熱鬧過?打三年前淮陽帝姬出嫁,再沒見過哪家嫁女,十里長街,有擡不完的嫁妝。原本還指着這門親事,再給開開眼。哪裡曉得,這等大事,說變卦就變卦。聽說此番是王府主動退的親,府門口妝扮得喜氣洋洋的紅綢,全給摘了下來。莫非,是顧家那位,在這節骨眼兒上,做了什麼對不住郡主的事兒,被人給拿了把柄?”
“瞎嚷嚷什麼勁兒?看在哥兒幾個有過命的交情,今兒也不怕給你幾人透個底。祥子方纔這話,恰是說得反了。上頭得來的消息,這出岔子的,可不是趙國公府。你當如何?卻是那自恃甚高的小娘皮,另攀了高枝。比趙國公府這枝頭,更高的高枝。”
“嘶……聽柳二哥這意思,能比國公府門檻兒更高的,總不能是旁的幾家。思來想去,還能是天家不成?!”
涼棚底下坐着幾個佩刀的官差,看衣着打扮,像營地裡的軍士。許是正在外頭辦差,其中一人高聲喚來跑堂的,叫給拴在樹樁上的馬喂些草料。茶寮裡坐會兒不過是半道歇腳,借了這空當,于山腳下的清靜地兒,也就少了顧忌,口無遮攔,說起近兩日京裡鬧得喧囂鼎沸,王府向顧氏退親一事。
正說到興頭上,卻見前方岔道口拐出輛掛藏青緯帳的馬車。單看這馬車,很是尋常。駕車的老翁,上了年歲,身形微微佝僂。這幾人不過隨意瞟一眼,又接着方纔的話頭。
其中一人就之前被打斷一問,點了點頭,又攤開手掌,直直比了四根指頭。
行武之人,說話不比姑娘家柔聲細語。再加上營地裡官職不高的“軍爺”,大都沾染些三教九流不好的習性。說話嗓門兒大不止,言辭也就不堪入耳。
隔得老遠,話已傳進車裡。因着不趕路,馬車行得慢。七姑娘兩手捧着熱茶,熱騰騰的水汽薰得她兩頰紅彤彤,粉嫩好似掐得出水來。她跪坐着,靠在他身旁,一手偷偷撩起簾子,尖着耳朵,側耳傾聽。
爲人詬病,他似恍若未覺,自顧閉目將歇。手掌鬆鬆搭在她腰上,力道雖不重,卻將她穩穩托住。這人一身好修養,已是好到令她歎爲觀止。
不用說她也能猜到,如今京裡,他被人退親,此事定然鬧得街知巷聞。可她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安穩樣子,他之泰然,換了她,同樣的處境,絕難有他這份氣定神閒。
那日她纏着他追問,幼安如此固執之人,對他愛恨交織,怎會突然改了主意,捨得放手。他以指代梳,撫弄她沐浴後披散的髮絲,偏頭親吻她側頸,不欲與她過多談及幼安。
他用“終歸不是好事,打探來作甚”,潦草敷衍她。她撅嘴兒,他便摁了她到榻上,直到她泄氣,嬌滴滴討饒,這才暫且放了她逃開。
他不欲她煩擾之事,她便是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從他嘴裡撬出隻言片語。而今竟聽外邊幾人驚呼,將幼安與公子丹牽扯到一處。她瞪着水靈靈的眸子,脣瓣含着瓷碗,無比驚愕。
“這話怎能信得?誰人不知,郡主乃八王爺之女,莫非還能亂了倫常?”
外間幾人鬨然而笑,七姑娘也跟着在心底附和。此話正正切中要害,幼安與公子丹,實爲堂兄妹,這說法實在荒唐得很。
大周天下,乃是司馬家的天下。堂堂中原正統,非關外蠻族可比。表親結親尚可,堂親,卻是不成。
七姑娘正暗歎流言果真不可信,卻聽那“柳二哥”冷嗤一聲,氣勢十足。
“笑甚,有何可笑之處?你幾人莫不是忘了,早年京中有一則傳聞。當年王爺聽信道士所言,從族中抱養一不滿週歲的女童,爲的不過是借她招子,盼子心切。”
外間鬨笑聲漸漸消停。好一會兒,纔有一人不大確定道,“此事早年確有聽聞。可之後不久,八王妃出面澄清,只道郡主乃王爺側室所出,自滿月那日起,王爺便允了她,記在她名下,權當了嫡女教養。這事兒莫非還能作假?”
“哼!無風不起浪。此事是真是假,只看郡主進不進得了公子府便知。”
七姑娘不想,隨意聽個熱鬧,還能牽扯出這許多從未聽說過的陳年舊事。十餘年前……時間太是久遠。不管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大都只是道聽途說。真正知曉其間辛秘的,怕也只是那幾位身居高位的大人。
她放下簾子,欲要向他問個究竟。轉身一瞧,這人閉着眼眸,鼻息輕淺。若非他搭在她腰間的大手,會隨着馬車的顛簸,時有所動作,她還真被他給糊弄過去。
七姑娘一口將茶湯灌下去,擱下茶碗。回身用小手拽拽他袖口,軟軟喚他。
“大人,下官實有不解之處。下官該是輕信流言,或是當面尋你討教?再不然,明日回府衙,下官虛心向賀大人請教?”
話音方落,他已睜開了眼。
他支肘,起身將她拉到他腿上坐下。微眯起好看的鳳眼,打量她片刻,將她脣上沾染的水漬抹去。出乎她意料,他一開口便是誇她。
“媛兒長膽色了。就這般好奇放不下?”他眸中的威嚴唬不住她,只因他話音太過輕柔。
她順着他脾氣,小手勾住他脖子,紅撲撲的小臉湊近了在他眼前招搖。
“但凡關乎您的事兒,下官都異常上心。只要一想到郡主對大人您非同小可的偏執,下官對一切能令郡主安定下來的消息,自是沒打算放過。您就當是下官氣量小,給寬寬懷?”
她賴着他,鮮少露出纏人的一面。這是她喜靜的性子裡,不可多見的主動固執。
其實他哪裡又不知曉,她不過是聽聞事情關乎公子丹,超乎她預想。她怕他爲了幼安之事,佈局太深,難以撇清。
他看進她專注而明亮的眼睛,原本他是想叫她簡簡單單,舒心的過她喜好的安寧日子。可她好似不大樂意。她對他的心意,正如他對她的心意。他想給她平靜的安穩,她想得知他一切安好。
他眼中的洞明,瞧得她稍稍有些不自在。她方纔那話,帶了些打趣兒的意味。真要叫她一本正經,學他的樣子,好好說情話,她覺得自個兒臉皮淺,沒他那份定力。
被他看得急了,她垂眸,細細小小的呼吸撲在他領口處,撩人心絃。她不會知曉,初初解決幼安之事,失了道義的束縛,於她,念想如脫繮的野馬,再要掌控,難上加難。加之她年已虛歲十五,他有些覺得,等待令人無比憋屈。
他拍拍她背心,借安撫她,亦是安撫他。
他鬆手,替她理一理額發,將她安置到他身旁。“幼安身世,確如那人所說。她入府方半載,八王妃果真診出有喜,再一年,誕下嫡子。那道士所言靈驗,八王與王妃,自是看在郡王面上,待幼安雖不比嫡子,然則在王府諸位姑娘當中,卻屬她最是得意。”他稍頓,眉間挑起抹意味深長的淺笑。“幼安與公子丹,終會是你情我願,端的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