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一夜未歸,身上薰的冷梅香氣,味兒幾乎淡得聞不出來。她透過他氅衣前襟,瞧見他穿的還是昨日那一身兒,猜想他必是忙碌一宿沒睡。
“還能去哪兒。聽見您回來,特意出門相迎。”她被他摟住腰身,胳膊肘抵在他胸前,小手摸索着,替他解領口的繫帶。
快要入冬,天兒黑得早,傍晚時候屋裡已點了燈。黃橙橙的光灑在她娟秀的小臉上,她貼在他身前,微微仰着下巴,渾身透着股靜謐的安好。
他覆上她小手,不叫她褪去外袍。既是沒甚要緊事,他反過來替她打理好披風,一刻也不多留,徑直帶了她出門,回姜宅去。
在太子宮中熬了個通宵,午後又被叫回國公府,應付完各路人馬,他已是心生厭煩。這一回府衙,除了接她家去,他已是沒了耐性再與底下人談及政事。
她隨他登上馬車,被他帶了在他身旁坐下。馬車裡有些昏暗,她瞧不清他的面色,只感覺腰間被一隻結實的手臂摟住。他一使力,她便如沒個重量似的,輕飄飄向他倒了過去。如往常般,但凡沒外人在,他總是更偏好與她保持一種極爲親暱的姿勢。
“等了一宿?”他輕撫她臂膀,話裡帶了抱歉。昨日在慶陽宮中,太子如臨大敵,命人緊閉殿門,機密議事。周準身上領着差事尚未回京,底下人不敢擅自做主,也就耽擱了與她去信。
她靠在他肩上,搖頭,叫他別放在心上。
“下官倒是無礙。只是您,昨兒個又沒能歇下。”她話裡帶了心疼,朝事上再多憂慮都壓下去。她瞧出他眼底的疲憊,想着他既忙活了這許久,鐵人也該換一口氣。再加上她方纔在屋裡,藉着光,發覺他眼角細密的血絲,相比那些朝政大事,她更着緊他這麼個人。早些回去也好,今晚勸他儘早安置。
他舒展着長腿,兩腿交疊着,慵懶而肆意。聽她用了個“又”字,便知素日與人無爭,清清淡淡的小丫頭,使了小性子。她在遷怒於人,怪了太子拉他整夜議事,不叫他安歇。
許是她與他結識,便是從她爲他治病開始。打那時候起,她對一切致使他休息不好的緣由,都極不待見。他喉頭溢出絲低笑,嬌嬌軟軟的小人兒發了脾氣,一通怨怪下來,聽得他心頭髮軟,熨帖得很。“除了這句,沒旁的話要說?”
這種時候,以她的聰穎,自然能夠猜出,他想從她嘴裡聽到什麼話。她眨眨眼,睫毛撲閃兩下,嘴角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沒了,下官惦記着大人您已累了一宿,說多了話費神,不如好好歇會兒。”她尋了個妥帖的藉口,沒接他的茬。一副大人您的暗示,下官聽不懂的模樣,在他跟前裝蒜。
“哦?”他一聲輕疑,本是半眯着眸子,如今睜開了,捉了她小手,放在心口。
“莫非是本世子會錯了意?方纔在屋裡看阿瑗,以爲你眼裡藏了話:它在說,‘一夜不見人,想你得緊’。”
他將她的心思,捕捉得分毫不差,根本不容她狡辯。她耳根子微微發熱,垂眸,一聲不吭。抵賴不過,算是默認。
這個點兒,正是下工時候,長街上熱鬧得很。幾尺見方的車簾背後,小小一片天地,他託着她下顎,溫柔擁吻。
“公子丹封秦王,藩地交州。”
因着含了她小嘴兒,他話音有些模糊。她睜着迷離的杏眼瞅他,嬌嬌軟軟,用鼻子細聲細氣,哼哼應一聲兒,表示她得了信兒,這事兒她知曉。
只她有些不明白,她怕惹他心煩,不提政事。爲何他卻主動提起?
像是明白這時候她腦瓜子不好使,他耐着性子,一頭啄磨她,一頭與她指點迷津。
“文王下令,公子丹無詔不得入京。幼安與秦王的親事,總歸上不得檯面。正妃之名,她還夠不上。加之早年八王府爲平息流言,由王妃出面,坐實幼安嫡女之名。如今再要於燕京操辦婚事,顯是不妥。八王爺已點了頭,親事一概從簡。不日,幼安將以側室身份,擡了進王府,下月即隨秦王一道去往交州。”
他說得這樣明白,她迷濛的眼睛,一瞬瞪得又圓又大。
幼安以側室身份擡了進王府?迎親也沒有?這哪裡是從簡,分明是偷偷摸摸,一頂軟轎擡了進門,頗有些見不得人的味道。再要下月隨秦王離京,遠去交州,秦王既無詔不得回京,那豈不是說……
她星子似的眸子,一閃一閃盯着他,慢慢兒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您老早佈置好的。”她話裡帶着雀躍,要說不是他步步爲營,事情哪裡就這般剛剛好,環環相扣。
只是他的城府,未免也太深了些。她相信,以幼安的分量,至多不過是順帶。重點還要落在秦王離京這事兒上頭。
想通了這一出,她壓在心口的大石,總算落了地。就如同他被八王府退親,原來,秦王變相被文王給流放,也是自願求來。
一念至此,她對那位素未謀面的公子丹,倒是頗爲好奇。外間盛傳其人性好酒色,不堪大用。如今看來,卻是大謬。
她記得世人都說,天下間,也唯有公子丹容貌之華美,能與這人一較長短。七姑娘心裡有些癢癢的,暗道一聲可惜,這樣的人物,竟是一面兒也沒能見上。
這樣的小心思,她只敢深深埋在心底,眼前這人太精明,真要叫他察覺,那後果……七姑娘回想這人剛開始那會兒,時常給她臉色看,果斷打住,收回了心神。
他從前曾說過,不欲讓她面對與他訂過親的女人。他心思入微,能夠體諒她心底那點兒小小的不自在。
這事兒若換了是在上輩子,哪個女人會不介意喜歡的人,再與諸如“前女友”“前未婚妻”“前妻”之類,保持聯繫。即便只是離異的夫妻,過後探看孩子,現任心裡怕也是有根刺兒的。
再要跟這許多帶着“前”字打頭的女人,生活在一個城市,混同一個圈子,擡頭不見低頭見,便是不碰面,還能見天的聽到他前任的八卦,那滋味兒,不說也罷。更何況,總有那麼些個好事兒的,喜歡舊事重提。明明已經分開了,總會有人突然記起,說一句“哦,原來她就是某某的前妻”之類。
她不覺得自個兒肚量小,可但凡是女人,就會有私心。她亦沒能免俗。
望着眼前這男人,她不知如何表達心裡的感動。他說不面對,就真是不面對。將人打發得遠遠兒的,一輩子回不了京城。
她埋着腦袋,可勁兒往他懷裡鑽。小手繞到他身後,緊緊摟着他,真是捨不得放手。想一想,終是擡頭蹭到他頸窩,慢慢的,親上他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