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日,關夫人時常能從哥兒嘴裡,藉由他的童言稚語,探聽來許多“好消息”。譬如,今兒個哥兒跟世子出門,傍晚回來,又給她報信兒。“阿舅抱了姑姑騎馬。教姑姑的時候,比教哥兒多。”小傢伙撅着嘴兒,怏怏的,覺着受了冷落。
關夫人抿笑,摸摸他腦袋,柔聲哄他,“姑姑是你阿舅屬官。她學騎馬學得不好,你阿舅管教她自然更嚴厲。”
於是這日晚間用飯,哥兒坐在七姑娘對面兒,眼睜睜瞧着阿舅給她夾了好幾筷子慘綠慘綠的青菜。哥兒捧着擱自個兒跟前的青花小瓷碟兒,一邊兒往嘴裡送八寶鴨,一邊兒盯着七姑娘,覺得倘若要這般被阿舅管教,給吃菜,不給吃肉。白日多學騎馬的機會,還是讓給姑姑的好。
飯後他攜她回屋,一路牽着她手,步子邁得緩,俊朗的面龐上,微微蹙眉。“明日暫且放下,歇一日?”這幾日教她騎馬,她不是嬌氣的性子,可初初適應下來,還是覺得在馬上顛簸久了,腳落了地,人還跟在馬上似的,顛來倒去,沒什麼胃口。
她手指扣在他指間,握着他乾燥而溫暖的大手,想一想,再行確認一回。“春狩那日,當真只需體面的坐在馬上,慢慢兒走幾步,不用跑起來?”
在此之前,她也沒見過所謂的春狩,究竟是何情形。他只道世家貴女僅需御馬緩緩前行,單只是到場圖個熱鬧。真正圍獵,還是幾位殿下,連並燕京各家子弟,下場爭相較技。
“然,莫非阿瑗還想着騎射?”他睨她一眼,她覺着他這一瞥,分明是笑話她不自量力。
“如此,明日便如大人所提議的,將息一日。”她小鼻子哼哼兩聲,故意不去看他眼裡的揶揄。腦袋偏過去,她心裡暗自盤算,若只是坐在馬上走幾步,學起來倒也不那麼費勁兒,春狩前,時日該是足夠。
映着廊下昏暗的燈火,他垂眸,只見得她側臉輪廓柔美而恬靜。同她一般,想起幾日後的春狩,他眼裡透出絲勢在必行的決心。
她別過臉,錯過他端看她時,那雙高深莫測,稍許閉合的鳳目。
隔日清早,他帶她與哥兒出門,至後山尋採擷之樂。這時節,山中陰寒,可拾到北地特有的凍菇。因着草木遮蔽,即便在冰天雪地裡,凍菇依舊堅韌的生長着。加之山澗衝出的水潭結了冰,鑿開冰面,或可捕捉些魚蝦。
這般平日少有能遇上的玩樂,野趣十足,七姑娘興味十足,哥兒更是從頭到尾,歡喜得手舞足蹈。
出門時只帶了隨身帶着方便,精緻又小巧的竹簍。這會兒滿目見了飽滿如蓋,水靈鮮活的野味,七姑娘貪懷,覺着就這麼眼巴巴看着帶不走,實在可惜。於是趁他抱着哥兒,指給哥兒看枝椏上蹲着啃食的松鼠。她手腳麻利,解了自個兒的披風,翻轉過來披在肩頭。
只護着外邊兒那一面兒一眼便知十分名貴的緞子,將不打眼的裡襯圈了做圍兜。笑呵呵在他身後,一頭走,一頭彎腰盡挑了個頭兒大、品相好的凍菇揀。
聽聞身後的細響,他回頭,但見她這副樣子,全然不見貴女風儀,他嘴角動一動,因着她小臉上紅撲撲,格外欣喜的神情,他稍頓,終究放任她去。
回程的馬車裡,哥兒玩兒得累了,小孩子本就瞌睡多,已是蒙了被子睡得沉了。
今日收穫,已交給侯在車前的侍人。她被擁在他身前,裹在他又大又暖和的氅衣裡,小手抖一抖自個兒沾了泥土的衣衫,輕拍去塵土。
“沒個樣子,也不怕小兒笑話。”他自身後攬着她,撥開她胡亂忙活的小手。接過手去,替她細心整理一番。
同樣一件事,他做起來細緻又好看。每每觀他修長指尖靈活動作起來,她總覺着頗有一股賞心悅目的美態。他不似她亂無章法,他做事,無論何時,總歸有條不紊,沉着而不拖沓。
她挪一挪,側身坐在他懷裡。臉頰蹭蹭他胸膛,親暱表達她的謝意。
原本只是單純的討好,可他不是她,於是漸漸便變了味道。他手臂擡起,借氅衣將她嚴嚴實實裹在懷裡,再不怕哥兒忽而醒來,做了不好的示範。俯身親吻,細膩而綿長。
待得馬車停在別院門口,七姑娘扶着春英的胳膊踏踏實實落了地。一張嫣紅的小臉躲在帽檐底下,不敢見人。哥兒還伏在他肩頭睡得香甜,方纔他治住她,突如其來一番親熱,本只是沾了泥土的披風,因着被他棄之不顧,墊在她身下,不知不覺,竟揉出了許多褶皺。如今披在她身上,整幅下襬皺巴巴,她拎着抻一抻,臉頰燒紅。
路經二門外,她一腳已踏進門檻兒,眼梢不經意瞥見一抹身影。回頭,只見一穿着緇色棉襖,頭戴斗笠的老僕,正半蹲着身子,收拾牆角一株不起眼的金邊蘭草。在那老僕腳下,還隔着剪子、銅鏟、瓜瓢等侍養花草的物件。
她眸子閃一閃,覺着這情形何其熟悉,不由便多看了兩眼。
“如何?”見她望着那老僕,若有所思,他抱着哥兒,立在她身後問道。
她似忽然驚醒,哦一聲應答,搖了搖頭,沒事兒人一般,帶着春英跨進內院。沿着廊下走出老大一截兒,她這纔回身看他,一雙杏眼裡,異彩漣漣。
“大人,那位可是國公府大名鼎鼎的謀士,公孫尹,公孫先生?”
他深深看她一眼,她與公孫素未謀面,能這般輕易道破公孫身份,太是出乎他意料。
“何以見得?”他這般發問,卻是默認了她所言不虛。
她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神情,腳下頓一頓,揮退春英,與他並肩而行。因着顧忌哥兒,她刻意壓低了嗓音,輕聲細語。
“當年下官因一紙素箋錯怪大人,自是對那罪魁禍首銘記在心,得空便四下打探一番,得來些關乎那位先生的奇聞軼事。”
她話裡帶着俏皮,口口聲聲還記恨當年事,實則也不過一句笑談。做人謀士的,若是個個品性高潔,清風亮節,也就無所謂智計謀略。這樣淺顯的道理,她不會不懂。
“傳言那位先生,出身寒門,當年不知因何緣故,被您看中收入帳下。由此平步青雲,聲名顯達。”寒門士子欲要入仕,若非得貴人相助,走舉薦一途,光是出身那道門檻,便足以將之攔在門外。一輩子壯志未酬,庸碌無爲。
“即便您慧眼識人,也需得那人自個兒先冒了頭,顯出真本事來,方纔得以服衆。”知曉了門路,如何讓自個兒的聲名傳到貴人耳中,這也是一道坎。就好比一介布衣,登門請見,自會被守在門外,佩刀的軍士攔下。
天下過半賢能,是靠舉薦謀了官職。可想而知,整日盯着趙國公府門前,欲行投效之人,非在少數。要在這許多人之中,謀一個機會,無異於削尖了腦袋往跟前擠。
“據下官所學,前朝襄王時有一士子,因出身微末,初始無人肯替他保薦。那人便想了個法子,暫且放下一心入仕的執念,轉而拜師習得烹煮。兩年過後,那人善烹肉羹,忠厚實誠之名,漸漸傳播開來。後被安陽候帳下門客舉薦入府,得了親近主家的機會,由一夥房侍人,漸漸顯露頭角,一步步踏出一條通天之路來。那人便是襄王后期,聞名天下的宰輔,丞相黃謙。”
她笑起來,歪着腦袋,頭上的簪子晃晃悠悠,寶珠上璀璨的光華,卻及不上她眼中清亮的神采。
“下官曾在春秋齋與公孫先生有過一面之緣。彼時先生也是在您那門禁森嚴的院子裡,侍弄花草。如今日一般,腳下放着遠比尋常匠人,更考究精細,侍養花草的用物。下官便猜想,當年先生下的那箋拜帖,恐怕便是行了那效仿之事。”
這位公孫先生,頗具膽量。大周滅楚,他仿效前朝宰輔,幸而遇上的伯樂是他,否則,吉凶難料。
他看她講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明,史實事,信手拈來。她已然在他不知情的時候,慢慢成長起來,她之才氣,足矣令他爲之驕傲。他竟荒唐的,生出一股仿似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概來。
他逕自笑起來,已經許久沒有如同哄哥兒一般,輕撫她發頂。她彆扭着躲閃,衝他癟嘴。
這一幕被不遠處扶在門上的關夫人看在眼中,不由怔忡許久。多久了,在府上再不曾見過他這般開懷。
觀他兩人十分融洽,泛着淡淡溫情的相處,關夫人回身進屋,不欲打擾這般難得的和睦。端莊秀美的面龐上,也跟着勾起抹欣慰的笑來。
是日夜,公孫尹自世子口中,意外得知身份已被七姑娘識破。驚愕之下,思量許久,終是衝上首端坐那人,恭恭敬敬,福了一禮。
“如此,下官對大人慾將於春狩所行之事,再無顏勸阻。”
今日與公孫同來別院,此刻亦在書房議事的幾位門客,相顧權衡再三,緊跟着公孫起身。折服於由世子爺親手教養出的這位女官,其人堪稱聰穎豁達。遂紛紛拱手,齊聲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