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過身,揉一揉眼睛,她的那些個感動,一點兒也不想讓旁人窺視。他們未必懂得他與她經歷的不易。在場鮮少有人,能夠抱着善意,去體會因他此舉,他需得肩負的擔子,與她的情難自抑。
她狠狠抹一抹眼角,深吸一口氣,回身,依舊是垂眸斂目,人前一副恭謹的樣子。只輕輕啄了啄腦袋,脈脈給了他迴應。
即便她儘量收斂,丁點兒也不想張揚,仍舊壓不住圍場內,轟然乍響的喧嚷。
“這莫不是求親?”
“本朝納彩,多以鵝代雁。若真是求娶,公子循的便是莊重古禮。除王室嫁娶,實是罕見。”
她揪着手指頭,不敢明目張膽打量他。到底此處只她一人是女兒家,規矩上,怕出了紕漏給他招禍。
她眼梢瞥見太子拍拍他肩頭,似意外他也會幹出這般少年人的風流事。周太子輕笑兩聲,便要帶人轉身步上高臺,宣告今歲春狩各人賞賜。
這卻是明着偏袒他,駁了方纔那人對他不守規矩的質問。
可偏偏有人不樂意,公子成笑容儒雅,驀然開口,使得太子本欲含糊了結此事的盤算落了空。這卻是明着不給太子臉面。可見在公子成看來,這位當朝地位不穩的大周儲君,已然不被他放在眼裡。亦已生出明着與太子爭鋒,一較長短的雄心來。
“顧卿今日所爲,與那日大殿之上,判若兩人。莫非當日勸退本王請婚,爲的不過私心作祟?更何況,兩家結親的大事,她一未及笄的姑娘,便是仰慕你比本王更甚”,話到此處,刻意將目光在七姑娘身上停留片刻。這意思,當日欺君罔上的,除他之外,她亦是爲一己私慾,罪責難逃。
“既無父母之命,亦無媒妁之言。三媒六聘乃結親之常禮,輕易不可違。顧卿莫不是糊塗了,一時爲兒女私情蒙了眼,幹出這等有違孝義,不遵禮法之事?”
說罷悵然搖首,彷彿在替他可惜。宛若已經能夠預見,今日過後,他之聲名,於北地,必會一落千丈。
七姑娘心頭驟然揪緊。頭一回直面有人能夠仰仗身份,壓在他頭上,對他說話如此不客氣。
她偷偷擡起眼眸,極快瞄他一眼。卻見這人面上瞧不出絲毫異樣,面對公子成毫不掩飾的發難,他神態安詳,依舊保持着該有的恭敬。
她覺得他這份收發自如的氣度,已然被他磨礪得融入骨血,練就成了本能。這個男人的心智,已然成熟到遠遠拋開“顏面”一說。他謀的,不是一朝一夕的長短。他之圖謀,悠遠到,她也不過些猜出些皮毛。
她只聽他立在太子身旁,低沉平緩的語調,徐徐響起。
“殿下對微臣,許是生出了誤會。微臣此舉,非爲求親。”
他話音方落,不止幾步開外垂着腦袋的七姑娘,便是餘下諸人,無不驚愕萬分,面面相覷。
世子這話何意?莫非先前所言,狩獵途中遇了稀罕玩意兒,停下來捕捉,只爲順手,贈了這女子耍玩,真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並非人人心裡暗自揣度,有更深一層的打算,意欲求娶?
這世上自來不缺落井下石之人。高臺上起初失落不已的嬌嬌們,打量七姑娘的眼神,由惱恨轉爲喜極。帶了那麼些幸災樂禍的奚落。像是嘲諷她不自量力,妄圖高攀,如今被世子明着拒絕,也是她活該。衆人嬉笑着,相互挽着胳膊,很有一番看笑話的興致勃勃。
七姑娘心裡有一瞬驚慌失措。可那一陣子慌亂過後,她只深深垂了眸子,垂手立在當中。默默的,仿似呼吸都變得清淺,一動不動。
他四下環顧一週,遍觀各式嘴臉,目中閃過絲冷芒。回頭再看她,嬌嬌軟軟的小人,孤零零立在場上,受人指指點點。
他目光落在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她低着頭,額前的美人尖,精緻柔美。如初次召她近前,她也是這般,安安靜靜,埋頭藏了心緒。
他不喜她當他跟前,閃躲他的注目。即便是當下。
於是他深深看她一眼,繼而開口。打消旁人對她,方纔興起的鄙薄。
“下官所爲,當得搶親。情之所至,對她卻是極爲唐突。之後必遵循六禮,另備下贄禮,周全禮數。連並登門,向她父兄親長謝罪。之於御前,下官明早入宮,當親自向吾王請罪。如此,殿下可滿意?”
之後的事,她雲裡霧裡,整個人跟做夢似的,被他如提線人偶般,散場過後,領上了馬車。
怎麼就成了搶親了呢?她怔怔然看他,一張小臉上,憨態十足。時而憂慮,時而欣喜。
搶親跟提親,一字之差,意思卻是天壤之別。搶親是早前,比前朝更久遠那會兒,男子擄掠心頭中意的女子,硬生生搶了結親。史書有載,搶親實爲“擄掠親”。隨着後世六禮興起,搶親也就漸漸被“三媒六聘”所取代。當今除南疆極偏遠之地,還時興這般舊禮,時人幾乎早已忘卻還有“搶親”一說。
搶親的蠻橫之處在於,只論結果,其間禮數,一概不問。譬如當下,他一口咬定是他將她搶了來,自此之後,她便是他的人,名份已是鐵板釘釘,落定的事兒。至於古今於結親一事上的差異,他說了,先搶人,禮數之後補齊。
這般與“先禮後兵”,全然逆着來的行事,自然招來許多人拼死諫言,只道禮數不可廢。他衝當頭那人眯了眯眼,眸中泛起抹陰仄仄的光,即刻便沉了臉。
“吾之家事,與爾何干。”
他一語落下,周準已大步上前。持槍重重杵在地上,悍然砸起一片翻飛的塵土。此刻諸人方纔記起,眼前這位,多數時候喜怒不形於色的,卻是慣來說一不二,手底下掌控着御刑監,暗地裡不知拿了多少人性命的趙國公府世子。
於是紛紛打起退堂鼓,得了周太子適時遞來的臺階,打着哈哈,後怕着散了場。
她還在回想方纔種種,整個人麪人兒似的,被他揉進懷裡。此處無人,他打橫抱起她,將她沾染上脂粉味的披風解開了扔到一旁,再裹了她進還帶着他體溫的氅衣裡。目光專注描摹她眉眼,柔聲問道,“回神了不成?方纔自顧垂着腦袋,又在琢磨何事?”
她胡亂搖着腦袋,只管埋頭往他懷裡鑽。雙臂繞過去,緊緊摟住他腰身,儘量貼合他近些,才能感受他身上真實又安心的體溫。
她從來不知道,人可以在一瞬間,生出那麼多念頭。聽他說不是求親,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很快又浮現出往昔與他相處的一幕幕場景。像電影的快鏡頭,嘩嘩的,就翻過了。之後,那些美好,被迴盪在耳邊一句“非爲求親”,撕扯得支離破碎。可她心底總有一個聲音在嘶喊,在聲嘶力竭的提醒她,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對她出爾反爾。於是那些破碎的畫面又漸漸聚攏,恢復成當初完好的模樣。
她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感受。她想要相信他,冥冥中又懼怕失望。這就好像是對她的考驗,在拷問她,是否是否始終如一,對他信賴有加。
她覺得慚愧,之後的事兒,一絲不摻假,證實了他對她,遠比所有人猜想,更堅定的情意。可她在那一瞬,竟然會對他生出不確定。
如今他這般溫存問她,她更覺沒臉見他。心頭充塞着滿滿的愧疚,被堵得難受。她伏在他肩頭,鼻子一抽,羞愧與無法言說的感動,交織着,鋪天蓋地將她淹沒。
時隔不久,他再次將她帶到別院,避開京中的紛擾。只此次,他卻是被文王下令,藉口春狩一事,停了他的職,命他靜思己過。
其間他曾被喚回國公府兩次。她起初很是擔憂,可每每見他歸來,面上瞧不出難色,她也就只能順從他安排,不多問,安安心心在莊子裡住下。上峰都停了職,她這做人從史的,自然也就跟着得了清閒。好在關夫人母子也在,有人做伴兒,總是多一分熱鬧。
春日裡,女兒家消遣之事,一手也數不過來。採桑撲蝶,曲池裡泛舟,園子裡盪鞦韆。他早間會到書房去議事,不去府衙,依舊忙得抽不開身。晌午用過飯,會擁着她小憩一會兒。之後他或帶她與哥兒出門,田間遊玩一番,或是在廊下靜靜翻書,遠遠看她帶哥兒園子裡放紙鳶,搗鼓九連環。
她覺得這樣靜靜流淌的日子,若然不計較其他,真算得稱心如意。他待她溫和,待哥兒慈愛,時常,她會因此而生出些錯覺。彷彿哥兒是他與她的孩兒,他們是團團圓圓的一家子。只這麼一想,心裡都會軟得一塌糊塗。
每次生出這般不切實際的念想,她又唾棄自個兒不應當這般自私,置關夫人於何地呢?於是拍拍微紅的臉頰,將心思從“他的孩兒”這事兒上,強行給拽回來。
抱着懷裡玩累了的哥兒,七姑娘將人送回關夫人屋裡。自從他在圍場,堂而皇之宣告搶親,關夫人已將她做了自己人看待。會跟她講他兒時的一些趣事兒,卻似有意,從不主動提起他那位早逝的兄長。
“又忘了時辰。還得你去催他。這人也是,要人三番五次去請。”關夫人捂着巾帕,笑言打趣。她懂事又賢惠,一日不去前邊請人,那人便假做不知,一直等到她過去,這才攜了她一道回內院用飯。
七姑娘聽出關夫人刻意在“三番五次”上重重咬字兒,便知因他的緣故,她又被人取笑了去。遂羞紅着臉,急急忙忙告退出門。走在廊下,心裡還在嘟囔,自與幼安退了親,他是愈發明目張膽,沒個顧忌。
遠遠便瞅見仲慶那童子守在門外。竹篾編成的門簾半卷,書房的門微微敞開着,並未關嚴實。她擺手,免了仲慶見禮。本欲親自上前叩門,卻聽裡間有人正在回話。
“據說在路上,身子已是不大好。驚蟄隔日,一大早婢子發現,人已沒了氣兒。這才知曉,夜裡不知何時,郡主已是去了。”
她盯着自個兒半擡起,指頭彎曲,正欲敲門的手,怔怔然,神情恍惚。
“郡主已是去了”,哪個郡主?
又聽那人道,“那位派人遞的信兒,據說郡主似乎也知曉自個兒撐不久,去的前幾日,但凡清醒着,必是躺在榻上,唸唸有詞。言辭間,對您與姜女官,多有不敬。”
那人沒吱聲,她在門外微張着小嘴兒,這會兒卻是聽明白了。能對他兩人至死不忘,唸唸有詞且不恭敬的,除了那位郡主,再想不出旁人來。而那人嘴裡的“那位”,指的當時秦王殿下。
半晌,她聽見屋裡傳出些聲響。不多時,一雙十分眼熟的皁靴,映入她眼簾。白底兒,鞋面繡了暗金的夔紋。不張揚,只適當起了點綴之用。卻是他偏好的式樣,開春時候她給他新制的那雙。
“今日來遲小半刻鐘。”他一手挑開簾帳,外間亮堂堂的光,霎時照亮他清俊的眉眼。她覺得他黝黑的瞳眸,瞳仁兒幽深,周圍一圈兒卻清亮有神。
被他逮住她在外聽壁腳,聽的還是關乎幼安之事,她微微有些窘迫。收起面上還來不及遮掩的震驚,她清清嗓子,避着裡間那門客,低聲回他,“剛從阿姊那兒過來。”
阿姊……他回頭吩咐兩句,牽了她往回走。看她自個兒都不曾意識到,她已隨了他稱呼,叫順了口,喚關夫人阿姊。他按下,沒打算給她提醒。只覺這般順其自然,再好不過。
真要正兒八經讓她改口,她面淺,恐會難爲情,反倒不美。
他在心裡估摸一番,覺得時機差不多,便與她商量。“近日你母親上京,欲喚姜昱往渡口接人。接了人,是迎了去他那裡小住,或是徑直接了來陪你?”
她腳下一個趔趄,拐角步上游廊,險些在臺階上絆了腳。招來他不滿一瞥,扶了人,握住她肩頭,將人安安穩穩安置妥當。
“太太進京?”她嚇得平日溫婉的嗓音,此刻止不住變得帶了幾分尖利。小手緊緊扣住他攙扶她的臂膀,震驚着,既心虛又不敢置信,隱隱透出幾分急切的期待。
比起幼安猝然病逝,顯然這事兒纔是真正讓她放在了心上。
“何時之事?大人您怎地不早說?”近日就能到?這麼粗粗一算,該不是剛過完年節便從泰隆郡動的身?
太太怎麼會這般急急慌慌,家書也沒有一封,就趕着往京裡來?七姑娘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從小到大,她揹着家裡人,就幹了這麼一樁不守規矩的“荒唐事兒”。還是他一步步,誘她上的歧途。
她靈敏的直覺告訴她,這事兒不對。太太擱下陪伴姜大人共度元宵,趕着往京裡來,說不得,已然對他兩人之事,有所察覺。
莫不是,京裡的風聲,這麼快就吹到了泰隆去?
她擡頭正欲張嘴,打算趕緊的,與他商量着拿個主意出來。卻見這人好整以暇,一點兒不似她驚慌失措。
她一頓,眼前靈光一閃而逝。漸漸的,睜大眼睛瞪着他,她可沒忘了,這人算計她,可是前科累累,劣跡斑斑。
“大人,該不是您早算計好的?”她亮閃閃的眸子,牢牢盯住他。才搶完親呢,如今燕京還鬧得沸沸揚揚,絲毫沒有降溫的跡象。哪裡就這般巧,太太不早不晚,就瞅準這空當,人都快到京裡了,他這才告知她?!
他似沒聽清她的質問,順勢攬了她肩頭,手上輕一使力,便帶了鬧別捏的人,復又緩步前行。
“想好了不成?去姜昱府上,或是請了姜夫人來陪你?”
他自顧說話,輕笑着將先前那一問,重複一遍。
她這會兒要還看不出,此事必是他手筆,便是枉費他一番“諄諄教誨”。七姑娘氣得咬牙切齒,怎麼這罪魁禍首丁點兒不憂心,反倒是她,心頭沒底,生怕惹太太惱怒。
她偏頭看他,便是正與他鬧彆扭,也不可否認,這人的側臉,當真是怎麼看怎麼賞心悅目,俊朗不凡。她趕緊晃晃腦袋,暗自提醒自個兒,千萬莫被他美色所惑。這時候她應答義正言辭,嚴肅問他一句:大人,您既知太太將至,便該知曉,您拐她閨女在前,如今搶親在後,太太若因此對您生怨,萬般瞧您不上眼,您又該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