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母生下四妹顧臻之後,血氣有虧,精神頭比往常大有不如。加之常年於佛堂抄經誦佛,中饋事,已泰半交由府上管事操辦。”
七姑娘覺得意外。聽他這話,國公夫人許氏,在府上竟是鮮少過問家事的。
顧臻?是他胞妹?原來除了早逝的兄長顧戎,遠嫁幽州的關夫人,在國公府,他還有一嫡親的妹子。
他看出她眼中困惑,微微側首,眉宇間現了幾分不喜的寡淡。
“家母生下顧臻後,接連臥榻半年有餘。之後情形時好時壞,時常昏睡不醒。故而顧臻,實是被父親抱與側夫人陳氏代爲教養。直至她六歲上頭,方纔歸於母親膝下。”
七姑娘心裡暗自搖一搖頭。經他這麼一點撥,她也明白癥結所在。小孩子對從小照顧自己的人,總是格外親近又依賴。六歲的孩童,早能夠聽明白大人講的話。六載寒暑,足夠她對側夫人陳氏生出深深的濡慕之情。一朝被人帶離陳氏,回到許氏跟前。那種全然的陌生感,與對前路空茫茫的忐忑。不懂事兒的,心裡怕還要不情不願。
七姑娘猜想,即便顧臻不怨國公夫人許氏,對那側夫人陳氏,未必就能少了親近。莫不然,他不會擺出這樣一幅不鹹不淡的神色。更不會從不向她提起關乎顧臻的隻言片語。
由此觀之,那側夫人陳氏,在他眼裡,必不討喜。身爲人子,如此不待見父親的側室夫人,最大的可能,莫過於趙國公對那陳氏,很有幾分情意在的。
七姑娘腦子裡飛快打轉。她走的路,雖比不得太太過的橋。於後宅事上,資歷淺薄,見識也少。好在她聰敏,蛛絲馬跡裡,也能窺出些端倪。
許多話,他不方便放在明面上講。趙國公能在許氏病中,將四姑娘顧臻抱離母親榻前。不想着交予許氏跟前信得過的婢子媽媽照看,反倒給了側室夫人。如此,卻是有違禮數。
七姑娘默默在腦子裡,給側夫人陳氏戴上頂“寵姬”的帽子。琢磨着日後見了此人,切不可小覷纔是。
跟七姑娘專心致志打探他家裡情形,有些個不同。太太許氏,隨着世子這話,懸着的心,越提越高。
就知高門大戶,內宅難得清靜。如今親自從世子口中得了應證,心裡越發搖擺不定,遲疑得緊。
那日七姑娘一席話,在她心上過了好幾回。反反覆覆思量,末了,七姑娘起身告退前那句,“太太好心,女兒又豈能不知曉。雖非少了他活不成,可這心裡,到底不怎麼痛快。”
這世上哪個做孃的,聽了這話心裡能舒坦?兒女過得不快活,就跟針似的,紮在母親心上,想想都疼。
母女兩個正各自想着心事,卻聽一旁,騎在馬上那人,以平和的語調,不疾不徐道,“時人常以‘子肖其父’,誇讚世家子弟,得先輩恩澤,出息,能支撐門戶。然而後宅鬧熱,此事,實難令父親滿意。”
他望着前路,筆挺的側影,袍子上灑着斑駁的光點。玉冠高束,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
美則美矣。然而此刻,他身上更吸引人的,卻是他通身坦蕩,在她與太太跟前,直白又堅定的坦誠,他非如世人誇讚般,公子尊榮底下,品性無有瑕疵。至少於孝道之上,他忤逆家裡,難以做到圓滿。
言下之意,趙國公於後宅之事,偏袒陳氏。以致多年後,母女不親,兄妹間鮮少能說得上話。本該是和樂融融的一家子,卻被生生拆散開。
他這做兒子的,雖不能明着指責做父親的不是,卻能以此爲鑑,三省己身。
七姑娘眸子閃一閃,微微垂着眼簾。終於聽明白,今日這人這般好耐性,肯提及國公府,侃侃而談。壓根兒就不是衝着她來的。
許氏面上流露出一瞬驚愕。到底是當家主母,很快便收斂了去。心底翻涌的諸般念想,線團似的,攪在一處。面上雖不好過多置評,終究還是被他這番話給震住了。
天下間,哪個爲人子的,敢這般坦白直言,自個兒不孝?需知曉,大周重孝義!寒門欲入仕途,唯一的門徑,便是“舉孝廉”!
世子這般有違倫常的話,本該招來自來本分守禮的許氏不喜。可偏偏,他口稱不孝,這事兒不爲旁的,只爲後宅事。且又是因七姑娘而起,倒叫許氏說不出話來。
七姑娘眼梢瞥見太太膝上,摁住絹帕,微微合攏的兩手。這舉動,往往是太太心裡舉棋不定,正左右掂量呢。
她偷偷擡眼瞄一眼馬上之人。目光落在他服服帖帖,半立起,緊貼着後頸的寶藍色領口。
總是這般一絲不苟,考究得很。一身袍子,不燙熨過,嫌棄,不肯上身。
作風硬氣,心思又深。這樣的男人,當太太跟前,不惜將家事張揚,以此作保。她怎麼能偷偷覺着,不勝歡喜呢?真不厚道。
是日夜,太太許氏屋裡的油燈,點了整整一宿。隔日午後,又拉七姑娘說了會兒話。緊接着,再邀那人至中庭,長談許久。之後與泰隆去了封信。也不理會七姑娘挽留,徑直帶了團團與跟前侍人,由姜昱帶人護送,只道是按照規矩,進了京,自當先往兒子府上。之前不過是着緊七姑娘,亂了禮數。
太太辭行,七姑娘既留不住人,顧大人亦不便越主代庖。只將一應大小事務,交由管旭出面,安排妥當。
如此,姜二爺剛搬了沒幾日,三進的院落,將青磚灰檐的隔牆推到,索性,一牆之隔,一處兩進的院落,也一併歸攏過來,供姜家一行人暫居。
太太給姜大人去了信,像是放下一樁積壓在心頭許久的大事兒。知曉世子待她敬重,七姑娘也孝順。可他兩人彼此生出情意,硬要帶七姑娘一道進京,帶得走人,還能帶得走心不成?
於是暗歎一句,閨女兒養大了,留來留去留成愁。終是被世子那日午後一番話給說動,將事情交由姜大人全權做主。
太太帶人離去,本就是變相退步、默許。七姑娘待在那人書房裡,撐着下巴,笑眯眯打量他。
“大人您跟太太相談何事?可能說了與下官聽聽?”他與太太說話,連她也屏退在涼亭外。問太太,太太盯着她,如幼時般,慈愛撫撫她發頂。眼裡有感慨,有捨不得,獨獨沒有前些時日,滿滿的憂心。
轉變怎麼就這麼大呢?七姑娘鬧不明白。於是腳跟腳,從大門口,一路尾隨到書房來。
“旁事莫問。安安心心當你的差。”他立在案後,隨手從書架上挑出幾冊卷宗。累在一處,屈指敲敲面上那本。“拿去讀熟了,將昭和元年那樁鹽稅大案,從頭至尾,經何人之手,又是如何取證,翻查出來,以備後用。”
“當差?”七姑娘嬌嬌軟軟的小身子立馬挺直起來,臉上滿是訝然。“大人您復職了?”
還以爲文王得理不饒人,要狠狠懲治他幾日。
立在書案後的男人,微斂眉目。一手翻開扉頁,清俊的面龐隱在暗處,只一雙鳳眼,清亮有神。半是擡頭,睇她一眼,嘴角淺淺勾出個笑來。
“非也。此番回京,奉命統領廷尉衙門。升遷廷尉一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