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上,她都在擔憂那人的安危。一頭還要哄着受了驚嚇,不依不饒,抱着她胳膊追問“爹爹去哪兒了?”的阿荇。
詵哥兒比妹妹懂事,安靜守在母親身邊,只時不時瞟向門外的眼神,泄露了心裡對那人的依賴。
這時候七姑娘才無奈又難過的體會到,兩個孩子對父親是何等依戀。
那人在時,凡事做得太好。阿荇耍性子撒嬌,他溫言教誨,很是包容。對詵哥兒,於課業上,無論諄諄教導或嚴加督促,詵哥兒心裡,他是那個會手把手教兒子讀書習字,講史論的好父親。
之前還不大覺得,此時方知,正應了老生常談那話,男人是家裡的頂樑柱。是她的天,也是孩子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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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天突然就陰了。瓢潑大雨淋淋沖刷着駐地上空揚着黃沙的穹頂,空氣也似乎變得輕薄起來。
本打算往主帳探病,不想卻撲了個空。廊下值守的軍士告訴她,總兵大人今早便離了營地,具體行蹤卻是不便相告。
她心裡正因這兩日之事,亂作一團。心不在焉往回走,剛走出不遠,便遇上只帶了貼身婢子,同樣抱着探病打算的江陰侯夫人覃氏。
覃氏迎頭在門口撞見她,記起昨兒受的不平跟委屈,好歹強忍着,規規矩矩福了禮。
“府上大子與姑娘,驚嚇可好些了?夫人這是往哪兒去?可要妾身陪同?”
不知爲何,跟在七姑娘身後的春英,總覺着侯夫人這話,陰陽怪氣。彷彿對自家主子,隱隱帶着那麼幾分不耐煩?
嘴上自請着要如何“陪同”,面上卻是一副提防趕人的嘴臉。只差明擺着敲打“男女大防,夫人來此處,怕是不大妥當吧?”
這哪裡是關心府上大子與大姑娘。分明是明嘲暗諷,怪罪主子不知照顧小兒,反倒別有居心,往侯爺跟前獻殷勤。
春英被覃氏一番似羞辱,卻又挑不出錯兒的話,氣得面色漲紫,護主心切,衝口對覃氏言道,“多謝夫人記掛,府上兩位小主子俱都安好。我家夫人此來,只爲探望侯爺傷勢。不巧侯爺不在,這便要回了。”
雖氣惱覃氏,好歹還記得分寸,話也答得不卑不亢,柔裡帶鋼。與春英不相熟之人,很難聽出她話裡的火氣。
見春英自作主張插了話,七姑娘眼底微沉。打量覃氏兩眼,淺笑點了點頭,似在肯定春英之言。
覃氏心裡正不痛快呢,見她主僕二人一唱一和,當主子的,不僅不管教那多嘴的婢子,竟衝她淺淺一笑,多餘的話一句也沒有,就這麼錯身而過,從容離開了?彷彿她之前夾槍帶棒,暗中挑釁,都成了笑話。
莫名的,覃氏臉上一陣火辣。越是不服氣,這結果,越是自個兒送上門,陷入令人更加難堪的境地。
絞着手上的錦帕,覃氏佇立在原地,目光隨着那抹鵝黃的身影,漸行漸遠。突然的,心頭那口怨氣像是再也憋不住,不及多想,已衝姜氏喊話。
“夫人放心,打今兒起,妾身定當親自爲侯爺侍疾。凡事親力親爲,不假他人之手,不勞夫人您費心!”
前邊那人腳步一頓,頃刻之後,轉身,客氣頷首,彷彿在示意覃氏:這話,她聽進去了。只溫婉的側臉上,一派坦蕩,絲毫不見被覃氏當面折辱的羞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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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賀幀風塵僕僕趕回,畢竟是拖着病體,舟車勞頓一日,神情稍有萎靡。還沒跨進二門,半路便聽說了午後發生之事,臉色當即便不好。
握拳咳嗽兩聲,擡頭,一眼望見已等候在廊下許久的覃氏。賀幀陰陰掃她一眼,當即調頭,往不遠處,相隔不遠的屋舍行去。
哐噹一聲,覃氏端着的藥碗砸在地上。熱了不知多少回的湯藥,烏糟糟,淌了一地,漸漸向石階下蔓延,似要追隨正眼都不瞧她那人,滴滴答答流淌着,細如絹線,離她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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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幀過去那會兒,兩個小的已睡下。她身旁未跟着丫頭,獨自一人倚在門邊,遙遙望着遠處出神。嬌小的個頭,半夜裡,越發顯得柔弱寂寥。
賀幀眉頭微皺,不知爲何,見不得她如此模樣。輕聲一咳,拉回她神思。
“午後之事,乃是吾婦莽撞,出言不遜,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時已不早,若無別的事,還是早些歇息吧。”
她回眸剎那,餘光瞥見一男子高大身行,以爲是那人,眼底有一瞬驚喜。待得定睛一瞧,欣喜的目光頓時黯淡下去,卻錯過他眼中同樣黯然的目色。
“侯爺回來了,身子可還好?醫官可是有言在先,這幾日,侯爺的傷勢,宜臥榻靜養。之於下午之事,不怪侯夫人,卻是我欠了思量。”
語畢,他安靜盯着她,兩人誰也沒說話,小小的院落中,靜了許久。
待得頭頂那片烏雲慢騰騰飄過去,月亮重又露了臉,他別開臉,而她垂眸,抿了抿脣,終究還是問道,“不知侯爺今日去了何處?在外間,可有聽聞我家夫主的消息,哪怕隻言片語?”
問話時,她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底的神色。語氣尚且算得平穩。
賀幀背在身後的手,指尖顫了顫。拿捏着與她一般無二的語調,回她道,“只得些許眉目,尚未查證,是真是假,尤未可言。此時告知於你無益,不過平添諸多胡思亂想罷了。你也莫急,照他素來行事,知留你在京中,時刻對他牽腸掛肚,定然不肯輕易涉險,罔顧了性命。還請安心住些時日,但使有了確切消息,定當使人速來通報。”
只他知曉,說這話時,心裡如何澀澀,言不由衷。竟至卑劣做想,倘若顧衍一個不好,他是甘願代爲照顧她盡心竭力,不會比那人差分毫。
她努了努嘴角,深知某些時候,眼前這人,跟那人,真是固執得相似。到底是與他共事了一段不短的時日,這人要三緘其口,再多糾纏,也是枉然。
“如此。”她正待行禮回房,這時候纔有心思認真覷他一眼。這一眼不打緊,只見這人不止面無人色,且眼下印着兩撇明顯的烏青。
重傷失血過後,傷口疼痛,徹夜難眠麼?
她在心裡暗自估量。
“侯爺您稍等。”匆匆回去叫春英取出個閒時縫的素淨香包,裡面裝着艾草薄荷等幾味曬乾的藥草,遞到他手中。
“原先是給詵哥兒縫的,多制了幾個,閒置着也無用。侯爺若不嫌棄,此物可掛在帳內,驅蟲安神,能起些助眠之效。”
“哦?”他接過在手中摩挲兩下,前後翻轉着瞅了瞅,不動聲色,放進袖兜。
“那便謝夫人美意。”
之後她回房,他目送她身影消失在門後,擡步向回走去。只跨出一小截路,再回首,卻見她屋裡依舊點着燈。
男人濃密的眉毛皺了皺,稍一遲疑,止住腳步,將身影避進屋裡人看不見的樹蔭底下。
背靠着樹幹,賀幀仰着頭,透過漆黑的枝冠,半眯起眼,遙望時隱時現的月色。
手上卻細細捻着她贈的香囊,極慢的,一寸寸撫過。
直到子時敲過更鼓,她屋裡熄了燈,再無一絲光亮透來,他這才抻一抻已站得僵硬的腰桿。不慎牽扯到背後傷處,痛得齜牙咧嘴,無聲吸口涼氣。
緩過這一陣,攏攏沾了薄露的外袍,拖着疲憊的身子,逶迤步入四合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