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不進去?”轉眼兩人已調了個個兒。
他靠在藤椅上,支肘愜意得很。那碟子才見了天光的葵瓜子兒,被春英原封不動端了回去,換了壺清清爽爽的玉露茶。
那人捧着茶盞,吹一吹上面碧綠的葉片兒,眼角朝她背在身後的手臂看去。
七姑娘垂着腦袋,規規矩矩立在近旁,眼睛盯着裙腳上的玉蓮花樣,偷空瞄他一眼,想着這人的精明,惆悵自省。“是艱難得很。以前陪太太慈安寺敬香,太太總說我沒有慧根。大師聽着不過笑笑,也沒駁太太說得不對。”
這是替自個兒辯解。五根指頭還分長短,唸經就是她渾身上下,最短的那根指頭。
這委屈的調調……他此番問罪,只爲她貪圖安逸,未盡心力。她能跟他扯到慧根上去。莫非以爲他閒得無趣,來渡她成佛?
捧着茶盞的手向後一伸,春英十分伶俐遞上托盤,恰恰好接個正着。七姑娘看得咋舌,世子這派頭,尋常人學不來的呀。春英在她跟前服侍,足有七八個年頭,也沒見她如此機靈。
“背書會不會?”他擡眼睨她,眼裡明明白白寫着:背書再不會,留你何用。
怕他接下來又是一句熟悉的“了結”了她,七姑娘趕忙點一點頭,盡挑光鮮的講。“會的,會的。幼時被二哥哥強逼着,話還沒說順溜,已經會背《千字文》了。只小半年光景,字也識了大半。”
他眼中沉藏笑意,胸膛似震了震。“姜昱不教你《三字經》?”
用《千字文》啓蒙,世家中也算稀罕。
一提這事兒,她像是回憶,話裡幽幽帶着控訴。“二哥哥開蒙早。讀《三字經》時候,我還被太太抱懷裡喂米糊糊。等到能開口說話,剛好接上他讀《千字文》那當口。”像是要抹一把辛酸淚,嘴角不樂意耷拉着,他目光掃過,擡手捏一捏額角,掩住險些流露的笑顏。
姜昱也是個妙人。拾掇她很有一套。
看他垂眸揉捏額頭,七姑娘恍然驚覺,她是有大用處的!眸子一亮,殷勤湊上去。
“您日理萬機,操勞得很。夜裡又歇不安生,可是又睏乏了?”說罷喚春英去打熱水來,自個兒挽了袖口,露出一截瑩白手腕。方纔提起背書的懨懨,霎時一掃而光。
“正好今日得閒,日頭又好。這樣好的天兒,躺花架子底下,既涼爽又不刺眼。您只管養神就是。”眸子晶亮亮,逕自繞到他身後,一雙小手很是主動繞到他跟前,偏着腦袋等他躺端正囉。
自來高高在上,習慣了使喚他人。被她一通安頓下來,他眼睛一眯,俊朗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不聲不響,緩緩躺倒。
這還真是順杆子往上爬。一得了空子,就企圖矇混過關?真要是國公府婢子,二十大板,不興留手。
“您身量太高,還得再挪下去些許。”小手在他肩頭上摁了摁,瞧他沒動,又催促着輕拍了拍。他鼻息一滯,越發覺得她膽子大起來。這般婢子,主子跟前動手動腳,打死勿論。
末了依言,如她所願。
春英在屋裡挑了個最體面的鎏金面盆。擰了熱巾子遞給姑娘,便看姑娘抖展開來,先還像那麼回事兒,疊了兩疊。之後嘛,笨拙着往世子面上一蓋,那力道,看得春英暗自叫糟。
姑娘哪裡服侍過人,只平日裡看着,仿效些個,自然拿捏不住其中分寸。世子那是金尊玉貴的主,哪裡能這般粗手粗腳的對待。她是見過世子動怒的,安靜得很,卻異常嚇人。
心裡正怕得緊,不想今兒太陽打西邊兒出來,這位爺安安生生躺在那裡,由着姑娘很是生澀,慢騰騰擦臉。
七姑娘不知春英擔憂,做起事來慣來不懂分心。
她小臉素白,乾乾淨淨倒映在他幽深的瞳眸。小姑娘全神貫注,手上雖笨拙,他到底沒吭聲。面上是她細細淺淺的鼻息,柔得很,跟她人一般,溫軟着,正和他心意。仿若上好的茶湯,太熱烈燙嘴,太涼薄傷胃。
她睫毛細長,又密又卷。嘴角兩個酒窩,笑起來嬌俏明麗。與他起初所想不同,她雖敏慧,許多事上卻不精明。便是姜昱都能察覺之事,偏她懵懵懂懂,不點破,她便將自個兒矇在鼓裡,偏還以爲有她的道理。
她莫不是以爲,國公府隨便個婢子,都能這般近他跟前?
很是仔細替他擦過臉,七姑娘就着熱水淨了手。瞧春英留下無用,索性揮手叫她下去。這人跟前,說不得她又得丟人,還是別叫人看笑話的好。
跟那晚的手法不同,今兒個只爲舒緩解乏,按壓起來便分外柔和。
他只覺她指尖碰觸眉心一瞬,心頭有片刻起伏,許久才按耐下來。頭頂女子面容精緻,神情舒雅。他眼中除了搭起的藤架,便是她白皙娟秀的面龐。太是耀眼,脂粉不施,別有一番清麗。虛着眼眸,深深瞧她一眼,他緩緩合眸,心底安寧順和。
遊廊一側栽了垂柳,風一吹,團團柳絮輕飄飄帶起,一片兒沾了他鬢髮,一片兒落在他襟口。
她瞪着眼,想着總不能讓他這樣出門兒,便小心翼翼用指尖剔下來,離去時指甲劃過他下顎,安神閉目的男子倏然睜眼。
該不會以爲又是她輕薄他的吧?七姑娘記起往昔糗事,小臉微紅,趕忙捏着指尖柳絮,俯身靠近,替自個兒正名。“您長得太好,柳絮也過來巴結您。”
顧衍瞭她一眼,端看她片刻,這才默然合上眼瞼。
柳絮巴結他?虧她想得出來。於他看來,巴結的更像是她。還笨的可以,一眼識破。只誇他那句,聽來且受用。
被她揉得舒服了,便有了談話的興致。
“你那般小年紀,姜昱如何教你學問?”
看他沒追究她疑似“輕挑”的舉動,七姑娘鬆一口氣,再加上近日裡常與這人碰面,便是她尚未察覺,也多多少少自在幾分。只要眼前這人不動怒,她也能安下心來,放開了絮叨。
“其實也不難的。起初跟他誦讀,熟悉過後,便能記在心上。只是練字時候辛苦些,手小握不住筆桿,手腕又沒有力道。最後是由二哥哥把着手,一筆一劃描摹出來。那會兒累了也想着溜出去太太屋裡躲懶歇覺。可二哥哥嚴厲,書房裡一步不離的守着,擰不過他,便只能乖乖聽話。”
她雖說得期期艾艾,卻不難聽出話裡親暱,淡淡顯出分留戀。難怪他兄妹兩個感情篤厚,原是自小做伴的緣故。姜昱於她,怕是亦師亦友。
雖則心頭稍有介懷,然從她話裡,他亦收穫頗豐。
說到底,她不過是礙於身旁有個威懾,方纔能靜心凝神,乖乖就範。顧衍一盤算,接下來幾月,他有的是空暇,足以與她雕琢。眼前女子是塊璞玉,自當打磨一番,方可華光初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