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女學館共收錄學生三十又二。教舍後面四間院落,分別是玉漱齋、玉馨齋、玉慶齋、玉榮齋。自甲字房起,每間院落四幹學舍,你等各自願意與誰搭夥做伴,私下裡可以商量。只一點,若是今後哪個犯錯,跟她同屋那個,也必是跟着一併受罰的。既入了學館,便莫想着只往臉上貼金。擡身價,攀高枝兒,肚子裡也得有貨才成。各院都有掌事姑姑,若是每月過不了考校,姑姑們自有懲治人的手段。”
站在中庭石階上訓話的,是宮中調教宮女子的宋女官。還沒到出宮的年齡,卻得了上頭通融,被遣到麓山女學掌管禮教。
清清瘦瘦,身量極高,女子中實屬罕見。顴骨突出,馬臉,頭上戴了假髻,鬢髮梳得一絲不亂。抹了頭油過後,連額頭都顯得光可鑑人了。於是看起來像是又拔高一截兒。
七姑娘半垂着眸子,跟周遭人一樣,安安靜靜聽她訓話。只覺這麻桿兒似的人,說起話來溫吞得很,不疾不徐的調子,話語便連成了線。不時停一停,等你嚼透了,想明白。像是有着無窮的耐性,她只管說,你只管聽。她要覺着有人沒聽清,便會不厭其煩再來一遍。
“能來教舍授課的大人,都是六局二十四司挑選出來的得用人,如今也有官職在身。你等切記,萬不可在大人們跟前有不敬,或是失了禮數。大人們教什麼,你等便用心學什麼。若然學不好,輕則罰‘立樁’;重則罰了浣洗粗使活兒,每日裡下學便去領受。甭想着使喚各自婢子代你們受過,今兒你們帶來的婢子,同樣也得學規矩。婢子若犯錯兒,主子逃不開罪責,同屋裡那個自然就連坐。”
這樣嚴厲的規矩,底下人忍不住交頭接耳。嗡嗡聲連成一片兒,七姑娘瞧瞧日頭,覺得要遭。
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但凡管事兒的,生來便精通這道道。果然,宋女官臉色都沒變,目光溫溫婉婉,將底下初來乍到的嬌小姐們統共溜一圈兒,揮手叫身後四人上前一步。
“玉漱齋的田姑姑,玉馨齋的古姑姑,玉慶齋的曾姑姑,玉榮齋的段姑姑。今後便由她四人督促着姑娘們日常起居禮儀。今兒給大夥兒提個醒兒,想來許多人都知曉,能被稱一聲‘姑姑’的,都是宮中極有資歷,從五品以上女官。新宮女進宮,最怕便是犯到姑姑們手上,這話可不是憑白唬人。”
四位年歲到了,放出宮的姑姑們,一身靛青色襦裙,外頭罩絳紫色褙子。腳下軟履暗灰色,打扮比面相更要穩重。頭上簡單梳了髻,只兩隻金簪,普普通通的式樣,沒有鑲嵌寶珠。人人都是兩手扣在腰腹位置,肅着張臉,不見描眉畫鬢。
之前進門便領了名牌。七姑娘仔細打量過玉漱齋的田嬤嬤,觀她一身氣度,又着重端看了她色澤極淡的眉眼,緩緩垂眸,少許遺憾。
這位田姑姑,恐怕並不怎麼“甜”得好說話。最和善的,反而應該是看起來面相最刻薄,玉慶齋的曾姑姑纔對。
一通訓誡下來,從辰時半到了巳時末,好在趕了日頭最毒前收了場。只是方纔姑娘們交頭接耳的冒犯,懲治來得極快。
宋女官離去前撂了話,“‘虛懷若谷’的道理,今兒就教你們個乖。大人們訓話,沒意見的,就安安生生聽着。有意見的,吞肚子裡死命給憋着。今兒敢質疑咬耳朵,索性就先餓兩頓。餓得知曉謙虛恭謹了,自然也就值得調教了。”
說罷帶着隨侍揚長而去,只留下姑娘們不甘心,又不敢在姑姑們面前表露出來。只得隨着那領路的人,繞到教舍後面,各自進院子早些安頓。
“也不知是怎麼個道理,一家出來的姑娘,爲何非要拆散?相互照看着不是更好,院子裡也能更和睦些。”五姑娘看着自個兒手上玉慶齋的牌子,已是第三次嘆氣。挽着七姑娘手臂,話裡有些犯愁。“曾姑姑那樣兇的面相,眼神一瞟過來,跟針扎似的,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比不上你院子裡,圓福臉的田姑姑好。”
辛枝簡雲跟着點頭,帶着點悽悽慘慘的味道,覺着往後日子不好過。來之前,也沒聽人提過,連帶婢子也要學規矩的。
“老話說相由心生,‘相’這個字兒,說的可不僅僅是爹孃給的一張麪皮。不是還有刀子嘴豆腐心,外冷內熱麼?五姐姐何不盼着曾姑姑就是這樣的人?”
聽她一席話,姜柔偏頭打量她半晌,總算鬧明白,爲何今兒一早上,她都覺得宋女官說話十分耳熟。原是與七妹妹這軟綿綿的調子像了大半。
此刻安慰起人來,也不知是客套還是當真。或可信了她話,全當安慰自個兒。
玉漱齋是個四面見方的院落,天井很大,西北角有一口水井。井旁一株榆錢,樹冠生得好,水井便隱在樹蔭下。房前種了薔薇茉莉,順着遊廊圍了一圈兒,四面都是花香,院子便襯了姑娘們心意。
朱漆的隔扇門,推開後便是正堂。擺了圓桌杌凳,牆上還掛了名家字畫。與民居不同,正堂兩側是單獨的套間,婢子們在外頭值夜,姑娘們另有內寢。若是梳洗,裡面有淨房。婢子們在院子後頭還分派了下人房,可供沐浴更衣。
屋裡陳設毫不鋪張,除了新漆的傢俱,便是才曬過的被褥。因着事前得管大人提點,上山前,郡守府兩位姑娘便棄了不大用得上的衣裳,只帶了箱籠,裝着貴重首飾細軟,旁的全是平日裡慣用物件。
走了國公府的門路,如今便體現出好處來。
打水將屋裡收拾一番,綠芙拎着茶吊子到後頭找爐竈。
春英解開包袱,有條不紊在屋裡忙活開來。不過片刻功夫,方纔還清冷的內室便有了絲人氣兒。
青紗軟羅帳,繡牡丹花團的被面。大大小小各色繡枕,連着姑娘愛用的竹雕筆架,東籬鎮紙,二爺送的筆墨硯臺……一一擱置齊整,屋裡便熱鬧起來。再到廊下掛上竹片兒串的鈴鐺,內室門口懸上半幅連珠帳子,東牆妝點上自家姑娘的丹青,春英滿意拍拍手,將剩下幾箱籠書冊搬到外間角落裡暫且收着。等得了空,再來慢慢拾掇。
各屋都傳出些叫苦的抱怨,世家貴女,何時見過這樣清苦的佈置。直等到田姑姑在天井裡輕輕一哼哼,尤其是身後還跟着兩位捧荊條的婆子,四面屋子裡,這才漸漸收了聲兒。
“小姐,對屋那位冉姑娘好像對您特別親近。要不是冉姑娘出面,將那位給擠兌走了,咱現在就得跟殷姑娘同屋。”像是心有餘悸,春英唏噓着,整理待會兒還要用的茶碗瓷碟兒。
七姑娘站在窗前,窗戶正對天井,推開來,院裡情形大半都能收入眼底。
能不親近麼?那可是世子安插的人,裡面門道多了去了。日後春英綠芙自會知曉。
正暗自讚一聲世子英明,便見殷姑娘帶着婢子,施施然從對面兒屋裡推門出來。
幾步路過來登上臺階,特意繞到近前,隔着窗戶與她知應一聲兒,“一道用飯”。
與往常每一次對話相同,簡潔到無需她答覆,她已自顧吩咐身後一人去打了水來伺候淨手。之後帶着另一婢子,大大方方跨進房門。
就着小丫鬟打簾子,彎腰進來,擡頭便與她說得仔細些。
“那人護你護得緊,我幾次登門都被周大人冷臉喝退。今日初入學館,那人豈會放任你不管。這裡有吃食,我便過來搭個夥兒。”
這話靈驗,綠芙那丫頭踩着話音,歡歡喜喜,一陣風似的刮進來。從寬大的袖袍裡拎出兩樣兒,高高提起。
“小姐,方纔在竈頭上遇到個婆子。那人好似識得我,也知道您是姜家姑娘。避着人給了奴婢這兩樣,說是麻油兔,還有肉糉子。還叫待會兒過去端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