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大人退出去說是傳膳。七姑娘疊着手,擱在膝頭,儀態端莊的坐着。只一雙眼睛偷偷向身旁人瞄去。沒想到世子對女學課業,亦有興致。
方纔她打簾子進來,不及請安,這人已拂袖指了個座兒。緊挨他右手邊兒,沒容她挑挑揀揀。那樣高的姿態,她竟覺得由他做來,除了貴氣,本該如此。
眼睛瞅着他打理圓潤的指尖,指甲縫裡十分乾淨。手指修長有力,着實好看。正如他這人——無處不精緻。
這會兒他閒閒翻看會典,觀他神色,並未對姑娘家嚴苛繁複到令她腦仁兒發疼的諸多教條,顯出分毫不耐煩來。倒叫她覺得,他讀起來,比她來勁兒。
“按照規矩,貴女當如何寢臥?”
不妨這人逮着這空當,突然就考校她,七姑娘走岔了的心神趕忙收回來。慣性的,想事情時候,尤其是她拿不準的,便偏着個腦袋,睫毛動一動,努力回想幼時崔媽媽講的規矩。
“得側臥着,蜷着腿兒。”頓一頓,接着道,“不許打呼嚕,不許磨牙,不許掉哈喇子。更不許托腮。”前面一句,是崔媽媽原話。後頭幾個不許,是她自個兒記不清,胡亂填補上去,全當是湊數。
他眉峰一動,從書上緩緩擡頭,隨手將會典扔身後錦榻上。
好得很,小機靈勁兒全使這上頭了。規矩豈容她說改就改?就她這散漫性子,往宮裡頭一扔,一日不到,便得脫一層皮。
看出他不甚滿意,她心虛縮一縮脖子。若非被他那字條給驚住囉,她也不至會分心,沒時間好好翻一翻書。
果然,學堂上遞小抄要不得。好歹也爲自個兒辯解兩句,“今兒大人講的是如何着裝。四季裡頭纔講到入夏呢。”
他抱臂,不爲所動。“每月‘旬日’,都哪幾日?”
七姑娘喜滋滋掰着指頭,這問題難不住她。“每月裡初七、十五、二十三,再加上月末的尾巴,攏共四日。”
答得脆生生,四根手指立在他眼前,滑落腕間的手釧折了光,溫潤和煦,入了他眼。這人便越發眯起眼睛,靜靜端看她不出聲。
正摸不清他心思,外頭管大人及時趕至。領着十餘女婢,個個姿容素雅,一身紗裙,魚貫進來。托盤上端着扣了青花瓷蓋子的各色菜式,一一擺上了桌案。
她覷眼打量一圈兒,這許多人,竟全是生臉孔。不像宮裡人,莫非是國公府裡跟來的婢子?可這一路上,她卻是從沒有見過,有婢子隨行。
壓下心底疑惑,等領頭的那個屈膝福一福禮,分列兩旁的婢子便有四人上前,拎着琵琶袖,小心翼翼揭了瓷蓋兒,遞給身後的丫鬟捧下去。
於是濃濃的菜香四散開來。七姑娘見其中竟有一道辣子豆腐,不由眼睛便明亮起來。挺一挺身板兒,刻意整了容色,暗自告誡自個兒,這回再不能糟蹋了身邊這人的氣度,她得多留點兒神。
將她小動作看在眼裡,本欲說教的話,因着擺飯,往後再與她計較。
揮手命人退下,那十餘婢子俯身叩首,如來時一般,潮水般悄無聲息退了去。從始至終,無人發出不該有的聲響,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
七姑娘咂舌,這要真是國公府的婢子,差事實在不好當。見主子就跪,請安都不許。只因沒那麼大的臉面。
直到管大人也揖禮出去,她眼見着沒法子留人,不覺便開始犯愁。
水榭裡除他二人,再無旁人,這是指望她服侍世子麼?
想她怎麼着也是世家貴女,平日裡嬌生慣養,起居飲食全由崔媽媽等人照看。頭一回幹伺候人的活兒,暗自在心裡爲自個兒捏了把汗。
他極有耐性一旁靜候。看她起身執起袖口,拖着寬大的袖袍,打眼看去,像那麼回事兒。許是覺得手腕被束縛住,握玉箸夾菜時候不靈便,便又向上提了提,露出截兒瑩白如玉的皓腕來。
規矩是出了錯,而他被她不經意的舉動,引得再無心盯她的錯處。
這姑娘微微傾着身子,個頭兒太小,手夠得長了些,露在外頭的肌膚,一寸寸顯露出來。不上不下吊着人胃口,亂了他心神。想她再撩上去,動作更快一些,又覺這樣徐徐緩緩,分明是折磨他,卻另有一番纏綿悱惻,說不清的遐想。
強行壓抑着避開了眼,他眸色更沉,垂眸品嚐她一絲不苟給他布的菜。不知是自帶了她身上清甜,或是此情此景,甚合他心意,往日慣用的菜色,今日尤其對了胃口。
認真說來,這纔算得他與她同桌而食。
她倒也聰慧,伸手夠不着,便圍着桌案轉上一圈兒。只顧往他碗裡夾菜,絲毫不知他有心試她。
看她錯得離譜,他幽深的眸子閃着微光。只靜靜看她,並不急於矯正。
她執起勺子,努力伸長胳膊,眼睛盯在中央那碟子金玉三珍上,不妨會被人驀然近身。那人緊貼在她身後,長臂繞過她肩頭,扣住她手腕。不知是不是她錯覺,背後那人好似停滯了片刻,這才握住她小手,使巧勁兒從她手裡奪了湯匙。俯身湊近她耳畔,低聲道一句“坐”,嗓音格外醇厚沙啞。
無人知曉,此刻他指尖少許戰慄,並不如面上沉穩有度。
她乖乖依從,以爲這是他看不過眼,嫌棄她笨拙,不中用。擡眼觀他說不盡的舉止風流,越發羨慕起來。同樣是佈菜,到了他手底下,便如丹青潑墨似的從容端雅。
他拾起她面前瓷碗,舀一勺金玉三珍,叫她嚐嚐是否地道江南風味。
此刻正值他居高臨下,忽而瞥見她埋頭品鑑,耳後一粒鮮紅的硃砂。他眸子驟然一緊,少許令他陰鬱的記憶翻騰起來。
她嘗得津津有味,砸吧着小嘴兒擡起頭來,眼裡盛着漫天光華,仿似捲了一湖光景。被她這般看着,眼底森寒便漸漸散了,心頭有些回暖。
“很是地道,不枉勞煩您一回,味道真好。”說罷舉着瓷勺,又喂一小口。自個兒點着頭,讚不絕口。他看着她嘟噥着小嘴兒,一開一合,簡直招他眼。
倏爾俯身下來,錦袍上幽冷香氣,不管不顧,將她籠得嚴嚴實實。
“這般好味道?”無需她回話,他已不客氣從她碗裡勻走一勺。於她不可置信,怔然驚愕中,大大方方送進了嘴裡。
一邊品嚐,一邊回身儀態端方落了座。從她碗裡奪了食,他只覺脣齒留香,格外不同。當真是秀色可餐。
他咀嚼其中滋味,附和讚了句好。擱下碗筷,沒容她多想,一本正經肅穆問她。“今兒除了穿衣的講究,還提了旬日?”
旬日是沒課的,她記得一日不差。
七姑娘本還怔忡着,乍然被他一問,腦子慢悠悠轉動起來,這才發現自個兒漏了餡兒。
記不清的規矩,她託詞女官大人沒有講解;輪到旬日能躲懶了,她又無師自通,背得滾瓜爛熟。
有錯在先,她溫吞訕笑起來。再沒底氣提他的不合規矩。
他得了逞,盤算着自今日起,正好藉由治病一事,方可與她更多親近。這姑娘不開竅,不懂得近水樓臺的道理。而他亦是頭一遭,難免生疏。往後數月,他很樂意與她切磋,攜手精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