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蕭奕和南宮玥就從城牆上下來時,太陽已經西斜,陽光變得沒有那麼刺眼。
看看天色,兩人對視一眼,有致一同地決定打道回府。
慢悠悠地走在空曠的街道上,拐過一條街後,他倆遠遠地就看到兩道眼熟的身影從傷兵營中走出,一男一女。
南宮玥和蕭奕滿笑着交換了一個眼神,正要出聲叫他們,對方的目光也望了過來,四個人的視線交集在一起。
“霞姐姐,阿鶴!”
就算是間隔着幾十丈,南宮玥也看到了韓綺霞臉上的紅暈,以及渾身不自覺地釋放出的神采。她的喜悅又如何能瞞得過南宮玥的眼睛,看來就如同自己與外祖父說的一樣,外祖父又要嫁外孫女了!
傅雲鶴落落大方地對着蕭奕和南宮玥一笑,與韓綺霞並肩走來。
迎上蕭奕和南宮玥瞭然的眼神,韓綺霞的臉頰更紅了。
從她衝到傷兵營看到傅雲鶴安然無恙的那一刻,她就猜到自己鬧了笑話,她沒把話聽完就這麼橫衝直撞了出來——這下,恐怕不只是南宮玥,就連外祖父和安逸候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可是當時的那一瞬,當她誤以爲傅雲鶴被伏擊而受了傷時,是真的慌了……
明明上次當他說要寫信給詠陽姑祖母時,她沒有答應,因爲顧忌她現在的身份,因爲對王都的近鄉情怯,她退縮了……
但是剛纔,直到生死攸關的那一剎那,她才明白她所在意的那些根本算不上什麼。
只要有心,只要他與她願意一起努力,一定會找到解決之道的。
還沒嘗試就放棄,那不是太傻了嗎?那不是枉費她“重活”了一遍,枉費她跟着外祖父的這半年多!
想着,韓綺霞的眼神變得清明起來,表情更是堅定,對自己說,只要無愧於心就好!
“霞姐姐,你是要回守備府嗎?”
南宮玥親熱地挽起了韓綺霞,同時丟了一個眼神給傅雲鶴,彷彿在說,阿鶴,你若是敢對霞姐姐不好的話,那可要小心一點!
傅雲鶴直接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擠眉弄眼,笑吟吟的目光落在了韓綺霞身上。
韓綺霞只能赧然地當做沒看到他們的眼神交流,點頭道:“玥兒,我正打算回去和外祖父一起用膳。”雖然明確了自己的心意和選擇,但是韓綺霞還是有幾分羞赧,故意沒提傅雲鶴。
南宮玥掩嘴一笑,道:“乾脆我和阿奕也去外祖父那裡用晚膳吧……”
她話音還未落下,後面傳來一個有些耳熟的男音激動地喊道:
“奕表弟!奕表弟!”
聽到這個聲音,蕭奕眉梢一挑,臉上是似笑非笑。
衆人循聲看去,就見一身藍色衣袍的喬申宇急切地朝他們走來,眼中壓抑不住的喜意。
比起之前在甕城工地那會兒的狼狽,此刻的喬申宇看來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精神飽滿,容光煥發。
喬申宇先給衆人見了禮後,就單刀直入地說出來意:“奕表弟,我想去永嘉城。”
聞言,蕭奕發了一聲若有似無輕笑。
蕭奕昨日下令要從軍中挑選有潛力的小將隨官語白一同前往永嘉城,這個命令在軍中已經引起了一片騷動,衆小將們都摩拳擦掌,打算爭取這個難得的大好機會。
喬申宇也覺得這是一個立功的機會,想着上次在南涼九王挾持韓綺霞時,自己是立了功的,也在蕭奕面前展現了自己的能力,這一次,蕭奕怎麼也該看在親戚情分上,優先把這個機會讓給自己這個表兄吧!
於是,喬申宇急忙去了一趟守備府,卻沒找到蕭奕,就想蕭奕也許在巡視城牆,便又急匆匆地趕來了,唯恐錯過這個天賜良機。
自己的運氣還不錯,蕭奕果然在城門附近,而且連韓綺霞也在。
喬申宇飛快地瞥了韓綺霞一眼,心中暗喜:自己怎麼說也是韓綺霞的救命恩人,正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
“宇表哥,”蕭奕漫不經心地撫了撫衣袖,淡淡道,“若是表哥真的有心想去永嘉城的話,就該好好回去準備一下明日的考覈纔是。”
喬申宇臉色微微一變,怎麼還要他考覈?考不考覈那還不是蕭奕這個世子爺一句話的事,說來說去,蕭奕還是不肯對自己放水!
“奕表弟。”喬申宇還有些不死心,也顧不上傅雲鶴還在這裡,“那明日的考題……”若是蕭奕肯透露些許考題,那對自己也是大有益處的。
蕭奕已經不想聽他再說下去,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宇表哥,你若是想要去永嘉城,就明早巳時來城門集合參加考覈吧。”
說完,他也不再理會喬申宇,而是一臉期待地跟南宮玥說道:“阿玥,你明日也和我一起去吧。”要不是喬申宇提醒,他都不想去想考覈的事。他馬上又要出征,正巴不得時時刻刻和南宮玥膩在一起,不過,他轉念一眼,就像今日自己帶着他的世子妃巡視城牆一樣,明天也帶上她一起不就得了?!
見南宮玥乖巧地點點頭,蕭奕的心中更是歡喜,他就知道,臭丫頭也捨不得和他分開。
蕭奕心情甚好地握緊了南宮玥的手,招呼傅雲鶴他們一起離開了。
只留下喬申宇咬着後槽牙、面色陰沉地瞪着蕭奕他們離去的背影,眼中迸射出一種狠戾的光芒。
蕭奕四人步行回了守備府,一路上言笑晏晏,早把喬申宇拋諸腦後。他們一起去林淨塵的院子隨意用了些晚膳,跟着就各自歸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後,南宮玥先去好生洗漱了一番,之後蕭奕也進了淨房。
南宮玥披着一頭溼漉漉的頭髮坐在梳妝檯前由着畫眉給她絞乾頭髮,聽着那嘩啦啦的水聲不時自淨房的方向傳來,內室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薰香味,清新閒適。
這時,一陣挑簾聲響起,南宮玥循聲看去,只見百卉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表情有些複雜,有些怪異。
她這微妙的表情不由得引起了南宮玥和畫眉的注意力,百卉的性子在丫鬟中是最沉穩的,就算是南宮玥,有時候也自嘆弗如。
到底是什麼事讓平日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百卉露出這樣的表情呢?
“世子妃,”百卉走到近前,屈膝稟道,“孫姑娘她……”
孫馨逸?!畫眉手中的動作頓了一頓,歪了歪小臉,更好奇了。
百卉遲疑了一瞬,這才繼續道:“孫姑娘她被送進了軍營紅帳……”
南宮玥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軍營紅帳所指之意。
百卉實在不想說這些污了世子妃的耳朵,但是世子妃既然讓她查了,她也不得不如實稟了:“聽說是要讓她還給孫家一條血脈……”
百卉朝淨房的方向飛快地看了一眼,這個主意是不是世……
“不是。”
百卉的問題沒有出口,南宮玥已經堅定地給了兩個字。
這麼“繞彎”的做法又怎麼會是蕭奕的主意!
以蕭奕的性子,孫馨逸既然罪證確鑿,罪無可恕,那麼殺了就是。
恐怕是李守備和景千總不忍孫家的香火就此斷了,又想懲罰孫馨逸,纔想出了這個一個主意。
而孫馨逸……
她恐怕還是捨不得去死吧?!
孫馨逸最怕死,爲了“活”,她可以拋棄爲人最後的底線,可以從人變爲野獸,那麼今日也還是一樣……
她若是無畏生死,她就不會殺了她的侄兒。
她若是無畏生死,又怎麼會被南涼人利用?
她若是無畏生死,她今日就不會落入這樣的結局!
只要有一線活下去的希望,孫馨逸就會去嘗試,因爲她怕死,她捨不得去死!
……
這時,淨房的水聲停下了,南宮玥沉默地使了一個手勢,百卉和畫眉就悄無聲息地退下了,只有在挑簾的那一刻珠鏈碰撞時發出了些許清脆的聲響。
幾乎是下一瞬,蕭奕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慢悠悠地出來了。
一看他的中衣有些半溼地貼着他光潔的肌膚上,南宮玥不禁微蹙眉頭,他一定是又沒擦乾身子,就把中衣給穿上了。
蕭奕心情大好,一雙桃花眼波光瀲灩。
剛纔他雖然在沐浴,但是百卉說的那些話,他也斷斷續續地聽到了。
想着,他臉上的笑意更濃,目光灼灼地盯着南宮玥。
他就知道他的臭丫頭最瞭解他了。
在他看來,人死燈滅,香火什麼的,又有什麼意義?!
比如他,若是他的孩子沒有屬於阿玥的一半血,那還不如不要!
不過,世人皆重所謂的血脈、香火,所以李守備和景千總纔出了這麼個主意,打算讓孫馨逸多活上十個月……
小夫妻倆相視一笑,誰也不打算再提孫馨逸。
對他們而言,孫馨逸的事已經過去了,在他們的生命中幾乎連過客也稱不上。
“臭丫頭……”
蕭奕笑吟吟地湊了過來,正想殷勤地幫南宮玥絞乾頭髮,卻聽窗外傳來一陣異動。
“簌簌……”
“簌簌簌簌……”
樹枝、樹葉震動的聲音突然變得響亮、凌亂了不少,還伴隨着一陣振翅的聲音。
“是小灰回來了。”蕭奕說話的同時,上前打開了窗子。
果然——
就見窗外的庭院中小灰拍着巨大的翅膀飛了過來,在半空中盤旋了大半圈後,然後落在了窗檻上。
它抖了抖羽翅,就靜靜地蹲在那裡,一雙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蕭奕,彷彿在問,你們在幹什麼?
蕭奕上下打量了小灰一番,奇怪地眨了眨眼,忽然對南宮玥說:“臭丫頭,你有沒有覺得小灰好像變胖了一些?”
是嗎?南宮玥幾乎天天和小灰在一起,之前倒是沒感覺,但是蕭奕這麼一說,她再打量了小灰一番,發現好像真的是這樣。
自從小灰成年後,要麼忙着欺負府裡的雀鳥,要麼飛去城外給自己狩獵加菜,每日的運動量不少,也因而長得健碩精實,卻不臃腫,怎麼會突然……
南宮玥似乎想到了什麼,忍俊不禁地嘴角翹了翹。
而蹲在窗檻上的小灰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倆異樣的目光,抖了抖羽毛,表達它的不滿。
屋子裡長年備着給小灰的零嘴,蕭奕隨手拿起一塊肉乾丟給小灰以示安撫。
蕭奕沒漏掉南宮玥嘴角那抹調皮的微笑,疑惑地挑了挑眉尾。
小灰準確地一口銜住了那塊肉乾,跟着又拍着翅膀飛了出去,眨眼就隱匿在暗夜裡……
蕭奕眼角的餘光瞟到了什麼,朝小灰遠去的方向望去。如果他沒看錯的話,小灰似乎沒有吞下那塊肉乾,反而銜着肉乾走了。
爲什麼?!
似乎看出了蕭奕眼中的疑惑,南宮玥掩嘴笑了笑,這才緩緩道:“小灰估計是又去找寒羽了……”小灰每日都要去看寒羽好幾回,現在南宮玥只要一看小灰飛的方向,就知道它這是要去哪兒了。
在小灰心裡,主人給它的東西當然是好東西,好東西當然要送給寒羽。
想着,南宮玥眼中的笑意更濃,心中有幾分自得,自家的鷹就是不一般。
頓了一下後,南宮玥又道:“我估計小灰會……”她差一點就把“胖”字說出口,但還是臨時改口道,“長得健碩了一點,是因爲陪着寒羽吃了不少吧。”
寒羽還是雛鷹,小動物年幼時每天都要吃好幾頓,小灰經常去看寒羽,也常常很“熱情”地幫着爲寒羽哺食,難免就有不少食物也進了它自己腹中,也難怪小灰的體型會大了些許。
蕭奕聽着就有幾分沾沾自喜,道:“我就說嘛,小灰就是像我!”
說話的同時,蕭奕目光炯炯地看着南宮玥,視線灼熱得似乎空氣要燃燒起來,彷彿在說,他要是有什麼好東西,那全都會送到他的世子妃跟前!
知他如南宮玥自然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這傢伙,竟然用這種方式跟自己說起情話來。
她小巧的臉龐上染上一片淡淡的紅霞,看來就像是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似的,看起來容光煥發,嬌豔欲滴。
而他黑亮的眼眸看得幾乎發直了——
他的臭丫頭真是太好看了!
幸好自己機靈,早早就把人給盯準了,看牢了。
蕭奕得意洋洋地想着,面上的笑意濃得快要溢出來了。
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看得臉頰發燙,南宮玥急忙又拿起一塊肉乾扔給了他,蕭奕一向從善如流,一口咬住了肉乾。難得有世子妃親自“喂”他肉乾吃,他當然不能辜負世子妃的一番心意,不是嗎?
愉快地吃完了肉乾,蕭奕順勢攬住了她的肩膀,溫熱的氣息撫過她的臉頰……
清晨,南宮玥是在一雙灼熱的視線中醒來的,一睜眼就看到一雙黑亮的桃花眼灼灼地盯着她。
南宮玥茫然一會兒,立刻想起了今日要出門,頓時精神一振,眼中的迷茫和繾綣一掃而空,興致勃勃地打發了蕭奕,趕緊洗漱更衣。
看着她迫不及待的樣子,蕭奕幾乎是有一分後悔了,但還是乖乖地坐到窗邊去了,饒有趣味地看着丫鬟們好生裝扮他的世子妃。
沒有蕭奕的搗亂,一切都順利極了。洗漱、更衣、梳妝、再用了早膳……
等到兩人和官語白還有特意被叫來的傅雲鶴,華楚聿一起從守備府出門的時候才辰時過半,馬蹄飛揚,一行人沒一會兒就策馬來到了城門附近。
遠遠地,就見城門口已經聚集了好幾個小將,對南宮玥而言,其中有幾張生面孔,但也有幾張熟面孔,比如於修凡、常懷熙和喬申宇。
他們有些是將門之後,有些本是白身,是從士兵中一步步立功被提拔起來。
他們一個個都是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着什麼,每個人臉上都是壓抑不住的期待,又透着一絲不明顯的緊張。
他們都明白這一次的機會是何等重要,只有在世子爺的面前露了臉,他們日後才能姚良航、田得韜,還有莫修羽這些人一樣爲世子爺所重用,一步步地在軍中出人頭地。
若是在考覈中發揮不好,那麼下一次機會也不知道會等到何時,甚至於,世子爺還會給他們第二次機會嗎?
而這一絲緊張在他們來到距離雁定城五六裡的一片空地時,上升到了最高點。
這片空地本是選登營駐紮的地方,如今原本駐紮在這裡的那些營帳已經撤走了,在原地打了不少高高低低的木樁,木樁附近有近百名士兵提槍待命,一眼望去,都是攢動的人頭,這些士兵看着站得凌亂,但又似乎包含着某種規律……
這是什麼情況?!
來參加考覈的七八個小將一臉疑惑地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有同樣的疑問,這到底是要如何考覈呢?
蕭奕伸手做請狀,把話語權直接交給了官語白。
官語白淡淡一笑,道:“只要你們能通過這個陣,就算是通過考覈,這次的名額是……”
小將們的心瞬間都提了起來,一眨不眨地看着官語白。
官語白擡起右手,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個名額?!竟然僅僅只有一個名額!衆小將倒吸一口氣,面面相覷,這麼說來,他們想要互相合作是不可能了,哪怕平日裡是再好的朋友,這一刻,在前程面前,他們都是競爭對手!
但是這個陣法……小將們望着眼前的近百人,就算是這個陣法一時看不出門道,但是很明顯的是,敵方的人數遠超自己,哪怕是車輪戰也可以拖死他們。
“天門陣……”這時,一個清朗的男音忽然若有所思地說道。
一時間,衆人的目光都齊齊地朝聲音的主人看了過去,於修凡脫口道:“小熙子,你認得這個陣法?”
衆小將看着常懷熙的眼中都有一絲期待,但又怕對方防着他們不願意多說。
蕭奕當然是知道內情的,他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和官語白交換了一個眼色。
對於這些陣法、兵法什麼的,南宮玥是一竅不通的,她也試着翻過蕭奕隨手丟在那裡的兵書……纔沒看幾眼就昏昏欲睡。不過她雖然不懂兵書,看人臉色還是會的,見蕭奕和官語白的表情,就知道常懷熙應該說中了關鍵。
常懷熙眯了眯眼眸,喃喃念道道:“按照兵書上記載,天門陣是八大奇陣之一,已經失傳數百年。天門陣依五行八卦所排列,其中大陣套小陣,子陣套母陣,縱橫交錯,星羅棋佈,共是一百零八陣……”可以說是異常兇險。
喬申宇不屑地撇了撇嘴道:“這哪裡有一百零八陣!”那眼神和語氣彷彿在說,你就吹牛吧!
常懷熙看也沒看喬申宇一眼,要是以他往日的脾氣,不和喬申宇爭個高低並好好教訓對方一頓是誓不罷休,可是自從來到雁定城後,從最髒最臭最累的撿屍體做起……不知不覺中,他的性子變得沉穩了不少,更何況,此刻他們所面臨的“天門陣”纔是他們最大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