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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普通的西夜百姓而言,官家軍已經覆滅,可是西夜王和書房裡的其他人都知道官家還有最後一個官語白。
一瞬間,西夜王的嘴脣抿成了一條直線,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過去的畫面。
曾經,在西夜,官如焰父子之名足以恫嚇住啼哭不已的孩童。
曾經,不知道有多少西夜名將敗於官語白這個黃毛小兒的鐵蹄之下,更有數以萬計的西夜將士命喪於西疆,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故土……
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在西疆的戰場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聲名早就超越他的叔輩,隱隱有與其父並駕齊驅的勢頭……
曾經,那如同一顆新星般冉冉崛起的官語白,那如日中天的官家軍,讓父王,讓他,讓西夜都是如坐鍼氈,夜不成寐!
他費盡心思才除掉了官家軍,只留下那個官語白變成了一個病秧子苟延殘喘……
官語白已經廢了!
大裕皇帝是不可能再用官語白,官語白更不可能再爲大裕皇帝所用!
他以爲他已經替他們西夜徹底除掉了眼中釘!
可是,事隔九年,那個官語白怎麼會又回來了呢?!
以這般的雷霆之勢悍然歸來!
這怎麼可能呢?!
西夜王的心中彷彿起了一片驚濤駭浪,洶涌地叫囂不已。
到底是誰給了官語白這數萬大軍,而且還是如此的精銳之師?!
決不可能是那個懦弱、多疑又無能的大裕皇帝。
不管官語白背後的那個人是誰,官語白的大軍都不可能憑空出現在拉赫山脈以北……難道說拉赫山脈以南的城池已經全數被拿下了?
想到這裡,西夜王瞳孔猛縮,臉色有些慘白,那可是如今的西夜近六分之一的江山啊!
西夜王的拳頭緊緊地攥了起來,手背上、額頭上青筋凸起。
好一會兒,他才冷靜了些許,沉聲道:“給本王上輿圖!”
近侍應了一聲,很快就把輿圖呈了上來,壓在了那面旌旗上,平鋪開來。
西夜王俯視眼前的西夜輿圖,目光一下子就準確地落在了連綿數百里的拉赫山脈上,然後繼續南移,掠過汐河,最後定在了西夜南方小國七裡國。
官語白很有可能是經過這七裡國進入他西夜南境,那就代表着官語白還要經過大赤國、羅暹國……然後是南涼。
這些小國也就罷了,也許會懼於數萬虎狼之師壓境而被迫借道,但南涼可是南方大國,就算北征失敗,被那鎮南王世子驅逐出南疆,它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怎麼也不可能任官語白率大軍隨意過境……等等!
南疆!又是南疆!
大裕西疆有南疆軍,他們西夜東南境也有南疆軍,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多巧合!
官語白的驟然出現必然與南疆有着莫大的聯繫!
沒錯,一定是這樣。
以官家人的清高,是不可能會受南涼人的招攬的,再加之如今西夜遭受南疆軍和官語白的三面夾擊,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西夜王臉色鐵青,咬着後槽牙喃喃道:“原來如此,官語白和那個鎮南王世子蕭奕是一夥的!”
一句話令得書房裡的氣氛微微一變,氣溫好像驟然冷了不少,幾個在一旁待命的大將都是暗暗地面面相覷,眼裡驚疑不定。
他們雖然不明白王上是如何得出了這個結論,但是王上一向智謀過人,能知人所不知,他既然這麼說,想必是經過深思熟路才得出的結論。
很顯然,現在的西夜正面臨一個前所未有的危機!
這官語白乃是一員百年難出其一的智將,而那大裕鎮南王世子聽說也有其祖之風,即便是在西夜,他們也曾聽聞那老鎮南王“人屠”的赫赫威名!
西夜王沒有在意其他人,他的目光仍舊是在那張輿圖上流連不去。
雖然確定了官語白和蕭奕必定是暗中勾結,但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官語白到底是如何突破西夜南境,如何繞過了拉赫山脈……
西夜王反覆觀察着拉赫山脈附近的環境,不是南涼的話,還有什麼可能性呢?
難道是從大裕西南的蠻荒高原過境,再繞過拉赫山脈東側?
可是那豈不是要驚動了大裕皇帝?
還是官語白是從更西側的那些小國繞了一個大圈……
又或是……
據他所知,官語白此人一向詭計多端,敢想人所不敢想,各種天馬行空的陰謀陽謀層出不窮,此人委實不好對付!
還是他大意了,早知道有今日,五年前他西夜使臣前往大裕王都的時候,就該藉着大裕皇帝想議和,趁機開條件除掉那官語白纔是,何至於今日腹背受敵!
一個二十來歲方臉的年輕將士審視着西夜王的面色,抱拳出聲道:“王上,末將願南下,好讓那官……”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西夜王忽然右臂往御案上一掃,把案上的輿圖、旌旗、茶杯、鎮紙、筆墨紙硯等等統統都掃到了地上……
一時間,只聽那凌亂的落地聲此起彼伏,茶杯摔得粉碎,碎片與茶水、墨水一起飛濺而出,其他的東西也滾了一地,書房內一下子就滿目狼藉。
那些將士根本就不敢動彈,由着茶水或墨水濺上了他們的袍角、鞋履。
之後,書房內一片死寂,那年輕將士也不敢再說話,他身旁的幾個中年將士嘴角勾出一個嘲諷的弧度,這黃毛小兒真是年輕氣盛,不知死活!那官語白馳騁疆場、傲笑羣雄的時候,他還在穿開襠褲呢!
至於西夜王,在發泄了一番後,並不覺得暢快,反而是眉頭鎖得更緊。
如今官語白的大軍自南境而來,來勢洶洶地吃下那麼多城池,彷彿自他心口生生地剜下了一塊血肉,他必須要有所作爲,出兵支援南境……
他陰沉地瞥了那年輕將士一眼,臉色更爲難看。
南下?!
他也想派兵南下,可問題是……
西夜此刻已經是捉肘見襟,大部分的兵力都被調往了大裕西疆,小部分則被遣往東南境去對付那蕭奕了。
而且,不僅是兵力不足,糧草軍馬、衣甲器械等等全都青黃不接……
想到這裡,西夜王的面色陰沉得幾乎可以滴出墨來。
他定了定神,方纔擡起頭來,沉聲問道:“拉克達,還能調出多少兵馬南下支援?”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將士立刻往前半步,不敢擡頭,抱拳應道:“回王上,最多兩萬。”
那方臉的年輕將士聞言,終於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了。
書房內又靜了一瞬,隨即只聽西夜王的聲音再次響起:“可知那官語白帶了多少人?”
拉克達的頭伏得更低了,聲音略顯僵硬地回道:“暫時還不確定……但依末將看,至少五萬。”
他話落的同時,無論是他,還是四周的其他將士都屏住了呼吸,等着西夜王下一波怒浪的襲來。
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好一陣靜默……
西夜王似乎是冷靜了不少,摸着下巴的鬍鬚,垂眸思索着。
蕭奕那邊也就增援了兩萬兵馬,不能動,免得顧此失彼。
這樣的話,也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個選擇。
大裕西疆!
現在西疆的大將韓淮君已折,大裕皇帝和那什麼威遠侯又一心求和,對自己和西夜而言,這便是最好的機會!
大裕西疆那邊共有西夜十幾萬大軍,只要西疆的戰事一定,他就能從那邊調出足夠的兵力南下剷除官語白。
當年官語白和那官家軍不知多少次讓他西夜損兵折將,更大損他西夜的威風,讓他西夜不得不多年偏安一隅。
這一次也是那官語白送上門來,給了自己清算舊賬的機會。
等他落到自己手裡,一定要讓他後悔膽敢挑釁他西夜!更要讓他知道何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西夜王的嘴角勾出一個陰冷的笑意,如同一尾毒蛇般。
“傳旨撻海,儘快結束西疆的戰局!”
西夜王一聲令下,那些將士立刻品出其中的深意,紛紛抱拳恭維“王上英明”。
在一片讚頌聲中,西夜王一吐之前的鬱氣,又變得意氣風發起來。
如今的戰況雖然看着極險,但是隻要西疆戰事了結,局面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只要調集了足夠的兵力,官語白那區區五萬大軍又算得上什麼?!
這五萬大軍說到底不是官家軍,不過是南疆軍罷了!
當年的官家軍如此強大可怕,不僅是因爲那些兵卒都是以一敵十的精兵,更因爲軍中上下一心,在那些官家軍將士的心目中,官如焰父子就是他們的信仰,爲了信仰,官家軍全體將士都可以毫無一絲疑慮地赴湯蹈火……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
南疆軍的主子姓蕭,不姓官。
不管官語白是何時又是如何和蕭奕勾結在一起,他們之間必然有某種利益的聯繫,一旦涉及利益,這種合作就極其脆弱,如今,蕭奕可以贈官語白數萬大軍,明日,他就可以因爲某些原因而撤回這數萬大軍。
只要是人,就免不了多疑,越是位高權重的人越是免不了這個毛病!
想着,西夜王眼中閃過一抹嘲諷。
自己只需稍稍使些手段,定能在兩人之間埋下懷疑的種子,讓他們彼此相互猜忌,讓他們反目成仇,那麼官語白還能有什麼倚仗呢?!
此刻的官語白看似引領數萬大軍,不可一世,實際上,他是走在一根細細的繩索上,四周都是萬丈懸崖,隨便一陣風吹來,就足以令官語白萬劫不復!
九年前,自己能毀了官語白一次,如今,就能毀了他第二次!
而這一次,官語白再也別想翻身!
書房裡安靜了許久許久,但這一次,充斥其中的不再是沉悶壓抑,而是一顆顆躍躍欲試的野心。
砰!砰!砰!
心跳如擂鼓,不知道過了多久,西夜王終於再次看向了衆將,沉聲下了一連串的命令……
須臾,就聽書房裡響起了衆將士洪亮的附和聲、領命聲。
之後,那些將士就昂首挺胸地魚貫而出,各自歸去。
再之後,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旨意被火速地送出王宮,送往遙遠的大裕西疆……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終究陷入黑夜的籠罩中,萬籟俱寂……
相比西夜與大裕的危機四伏,高潮迭起,南疆如同世外桃源般平靜,那些紛紛擾擾似乎都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隔絕在外。
臘八之後,王府更爲忙碌,轉瞬就到了臘月十四,宜祭祀、祈福、納采、嫁娶等,乃是黃道吉日。
一大早,王府的正院裡就是一片熱鬧喧闐聲。
不只是鎮南王在,南宮玥、小蕭煜、衛側妃和蕭榮容玉也在。
鎮南王洪亮的聲音自廳堂中傳出:“世子妃,下個月就是煜哥兒的週歲禮了,可馬虎不得。”照他看,上半年的雙滿月宴還是太簡陋了點,那可是他的寶貝金孫,鎮南王府的繼承人,再隆重也擔得起!
南宮玥欠了欠身,含笑地應下了。等煜哥兒的週歲禮前,阿奕和官語白他們就要回來了,是該好好熱鬧一下。
鎮南王捋了捋鬍鬚,不放心地叮囑道:“世子妃,本王待會兒吩咐賬房挪一萬兩給你,到時候把遠近的親朋好友都請來,再請上那程家班過來唱戲,一定要隆重,要熱鬧。還有,週歲禮用的東西也都要用最好的……對了,本王記得本王的私庫裡應該有些好東西,可以給煜哥兒抓週用……”
鎮南王滔滔不絕地說着,越說越興奮。
南宮玥不時地在一旁附和着。
廳堂裡,和樂融融。
鎮南王一鼓作氣地說了一連串週歲禮的事宜後,覺得有些口乾,捧起茶盅潤了潤嗓,心裡幽幽嘆息:只覺得自己真是爲金孫操碎了心!
哎,誰讓他有一個不省心的逆子呢!
鎮南王忍不住蹙眉道:“馬上就是煜哥兒的大日子了,阿奕也不知道跑哪兒去!”距離寶貝金孫的週歲禮只剩一個多月了,這逆子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一想到蕭奕那逆子是領着數萬大軍離開的駱越城,鎮南王就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
廳堂裡,靜了一瞬,南宮玥捧起茶盅,只當做沒聽到,衛氏和蕭容玉亦然。
而這屋子裡的另一個人剛好從西稍間裡慢悠悠地走了出來,正好就聽到了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啊啊”地叫了起來。
這奶聲奶氣的叫聲立刻讓鎮南王轉憂爲喜,喜笑顏開,趕忙循聲看去。
小蕭煜搖搖晃晃地朝鎮南王的方向走來,對着鎮南王毫不吝嗇地露出燦爛的笑容和可愛的小米牙,嘴裡叫着:“祖……祖……”
“煜哥兒!”
一看金孫如同乳燕歸巢般朝自己而來,鎮南王傻乎乎地笑了。
小傢伙的兩條小胖腿走得趔趔趄趄,絹娘在後頭小心翼翼地跟隨着,一臉的緊張,就怕小世孫一不小心會……
這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忽然,小蕭煜右腳一崴,直挺挺地朝地面摔了下去……
絹娘低呼一聲,想要去扶住小世孫,可是已經遲了一步,眼睜睜地看着小傢伙摔了個五體投地。
鎮南王的老臉幾乎皺在了一起,好生心疼,好像摔倒的人是他自己一樣。
“咯咯咯……”
小蕭煜揚起圓圓的臉龐,開心地笑了。其實這正院的地面上早就被鎮南王吩咐下人鋪了地毯,小傢伙身上又穿着厚厚的襖子,摔了也根本不疼。
小傢伙覺得好玩極了,身子一歪就想去地毯上滾,可惜,他沒能得逞,鎮南王走到了他跟前,急忙把他給扶着站了起來。
鎮南王本想順勢把小金孫抱起來,卻小蕭煜拼命地搖着頭,不要抱,非要自己走。
鎮南王只得由着寶貝團子,跌跌撞撞地繼續往前走去,這一次總算順利地走到了原來鎮南王坐的太師椅前。
“我們煜哥兒走得太好了!”鎮南王極盡讚美之詞地誇獎道,“以後一定是練武奇才。以後祖父教你練武好不好?”
“啊!啊!”小蕭煜揮舞着小肉拳叫着,在他祖父耳裡,這就是寶貝金孫同意了。
鎮南王滿意地笑了,一把把小傢伙抱到了膝上,心裡只覺得金孫不愧是他蕭家男兒,年紀小小就有心要繼承祖輩風範。
祖孫倆雞同鴨講地玩了片刻後,南宮玥就帶着小傢伙告辭,蕭容玉也起身,表示要去跟先生上課。
鎮南王依依不捨地放他們走了,只留下衛氏還陪着他說話。
出了正院後,南宮玥和蕭容玉都是往東而行,小蕭煜由絹娘抱着,走在兩人身後。
南宮玥一邊走,一邊隨口問道:“五妹妹,你跟關先生學了好幾天棋了吧,感覺如何?”
蕭容玉頓時眼睛一亮,擡眼看向南宮玥,一臉認真地說道:“大嫂,關先生教得深入顯出,昨日我與孃親下棋,孃親也說我薄有進益。”
頓了一下後,她露出羞赧之色,又道:“以前我只覺得圍棋枯燥無趣,聽先生幾句話,方覺醍醐灌頂,體會到圍棋的樂趣。”她的小臉在旭日溫柔的撫觸下,彷彿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聽到這裡,南宮玥饒有興趣地挑眉。
這人哪怕是再聰慧,若是對一樣事物不感興趣,自然是怎麼也學不好,這位關先生能夠因材施教,也是難能可貴了。
這家裡的兩個姑娘都對這位關先生如此推崇,難掩溢美之詞,南宮玥心裡倒是對此人生出幾分興趣來,對蕭容玉道:“五妹妹,今日我隨你去旁聽,你可歡迎?”
蕭容玉怔了怔,露出可愛的笑容,忙不迭地點頭道:“當然歡迎!”
南宮玥讓絹娘抱着小蕭煜回了碧霄堂,自己則隨蕭容玉去了專門給姑娘們讀書的映雪居。
映雪居在王府內院的東北側,略顯偏僻,主要也是爲了姑娘讀書能有個清淨之地。
關錦雲已經到了。如同前兩次見到她時一樣,她穿着打扮極爲素淨,不卑不亢,言談之間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關錦雲看到南宮玥來了,似乎有些驚訝,但很快就若無其事地上前給南宮玥見了禮。
南宮玥沒有贅言,只是簡單地表示她只是來旁聽,請她自便。
關錦雲也沒有拘束,等蕭容玉焚香淨手後,她們就開始上課了。
所謂的上課,其實就是下指導棋。
下棋和教棋雖然互有聯繫,卻非必然,下棋下得好,不代表就會教棋。
比如蕭霏,她曾指導過蕭容瑩下棋,卻只想着一股腦地把本事傾囊相授,卻不明白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記住而沒有領會的知識只是浮於表面,就算是今日記得,明日後日也會忘記。
這位關先生確是名師,循循善誘,解釋自己每一步的用意,又指出蕭容玉每一子的利弊,偶爾給予適當的鼓勵……
看着蕭容玉聚精會神的樣子,南宮玥不由勾脣笑了。
她沒有打擾這對師徒,一炷香後,就獨自悄悄離開了。
南宮玥沒有注意到,身後一雙幽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離去的背影,目光幽深,恍若深潭,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幽潭之下翻涌,看似平靜,其實暗潮洶涌。
------題外話------
提議把關先生配給小白的姑娘們,好歹先看看關先生的年紀啊,這都能當小白媽了!淚目。小白的終身大事真是讓你們操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