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是個豔陽天,天空中涌動着漂浮的熱氣,沒有一絲微風。
馬車上不通風,莫顏打開車窗,放下車中的窗紗,喝了一碗薄荷茶解暑。
她纔剛穿上輕薄透氣的夏衫,也沒幾日光景,天熱的就讓人喘不過氣,西北的百姓們都說,今年的五月比往年都熱。
幾天沒下雨,地面乾燥,莊稼裡的秧苗缺水,莊戶人家整天盼着下一場大雨,給小苗們解解渴。
“喏,給你一碗茶。”
莫顏倒了一碗茶水,欠身拉開前面的車門,把茶碗送了出去。
秦三達正喝着普通的井水,井水已經被曬得溫熱,沒什麼滋味,見有一碗薄荷茶,連忙道謝。
五月初五端午節那天,正是尚知府審理魏氏一案的日子。
莫顏提供了魏氏子宮中取出的蠟塊作爲證據,魏氏的日記,還有兩個貼身丫鬟和一個婆子都能證明吳家少爺的所作所爲。
如預料那般,吳家少爺百般抵賴,在公堂之上,面帶痛心之色,臉頰蒼白,他哭訴對亡妻的想念,承認是自己想要孩兒心切,信了江湖郎中,才導致魏氏慘死。
不得不說,吳家少爺這一招很高明,在證據面前,他承認那蠟塊是被他放進去,那是隻有夫妻之間才能進行的親密舉動,但對於故意害人,矢口否認。
娶縣丞千金,是吳家早已經和縣丞約定好的,魏氏沒有反對,甚至願意共侍一夫,既如此,他沒有殺妻的理由。
雙方對此進行辯駁,魏氏留下的日記,幫助衆人瞭解過程始末,也帶來了麻煩,這個善良的婦人,一定不知道,被殺害之後,吳家少爺能用日記鑽空子吧。
相關藥鋪的掌櫃,賬房,夥計等全部被叫到公堂之上,原本打算認罪的幾人,在看到吳家少爺不落下風后,立刻改口。
莫顏沒想當到吳家少爺能狡猾到如此程度,多虧她做了萬全的準備。
縣丞千金面對尚知府,收斂很多,用苦肉計訴說自己的委屈,表達對魏氏的尊敬,說得情真意切,很多百姓都當了真。
一時間,衆說紛紜,人都死了兩個月了,又被挖出來,百姓們覺得魏家是爲了找吳家的麻煩,鬧的人盡皆知。
公堂上的氣氛僵硬,尚知府給莫顏打了一個手勢,等候決定性的證據,吳家這種刺頭,不見棺材不掉淚。
吳家如銅牆鐵壁,似乎做好了萬全準備,可莫顏準備的突破口並不是吳家,而是縣丞千金身邊,一個叫小魚的丫鬟。
小魚的孃親常年臥病,和秦三達的孃親一個毛病,都是痛風症,疼得生不如死,只能在牀上休養。
小魚做了陪嫁丫鬟,不可能總回到縣丞府邸,回去一次,發現自家娘餓的面黃肌瘦,白日她爹爹當差,她娘只能吃乾硬的餅子,不敢喝水,怕自己失禁。
莫顏用救治小魚孃親爲誘餌,誘惑她上鉤,並且畫了一張大餅,等縣丞落網之後,她會和尚知府求情,對小魚從寬處理,並且給小魚爹孃脫籍。
能治療好孃親的病症,還能得個自由身,這是天上下紅雨,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買賣,小魚拿着一副藥,半信半疑,第二天一大早,偷偷摸摸出來找莫顏。
藏毒的法子,來源於一本孤本,是一個心理扭曲的讀書人撰寫,裡面記錄幾個隱秘的殺人手法,能躲避仵作驗屍。
縣丞無意中得到了這本書,一直放在書房中,偶然的機會,被縣丞千金找到。
於是縣丞千金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魏氏好拿捏,對她進門沒有意見,共侍一夫,她不過是個小妾而已,一個官家千金,怎好做妾?
縣丞千金屬意吳家公子,縣丞也贊同,因爲吳家有錢,如果魏氏死了,沒有孩兒,他女兒嫁進門,就是當家的少夫人。
一家三口商議,用書上的手法,吳家少爺對魏氏早已經厭煩了,想來想去,娶縣丞千金的利用價值更大。
最後吳家和縣丞合謀,一場完美的謀殺,參與人數衆多。
爲了怕有人泄露,小魚這個貼身丫鬟被迫參與,幫着縣丞千金到藥鋪取藥丸。
兇案的背後涉及手下的官員,尚知府大怒,參與人員全部關押在衙門,他要修書一封,上交刑部定刑。
案情水落石出之後,莫顏沒有閒着,五月初七那天,她把印製好的法醫手札送給王老爺子,順便提了幾個機靈,身手敏捷的衙役,這些人心裡素質不錯,用心培養幾年,必定能成爲出色的仵作。
王老爺子知曉莫顏是來辭行,嘆口氣,他早看出這對小夫妻不是一般人,不會長久在明州城居住,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快。
翻開兩頁法醫手札,王老爺子立刻被吸引,他知道這是多麼有價值的一本書,幾乎是家傳絕學,他顫抖着合上,堅決推辭不收。
“您收下吧,當得起,這些我留着也沒有什麼意義,不如送給您老,能培養幾個出色的仵作,不會讓無辜之人遭受不白之冤而含恨酒泉。”
莫顏說得情真意切,仵作這一行屬於下九流,一直不能得到百姓們的尊重,相反,晦氣,不吉利等字眼纏身。
其實,這是一項讓人尊敬而又崇高的職業,莫顏希望能得到百姓的理解和支持,也想讓現代一些先進的刑偵技術在大越發揚光大。
穿越而來,莫顏是未來的南平王妃,因爲身份,她不可能再和屍體打交道,她認爲,自己做了應該做的。
王老爺子熱淚盈眶,感激涕零,這麼大歲數,頭髮鬍子花白的老頭兒要給莫顏下跪,嚇得莫顏趕緊攙扶,直呼“受不起”。
莫顏回到明州處理衙門裡處理後續事宜,万俟玉翎也在啓明縣停留兩日,其中的具體情況,她不曾得知,但是再次見到魏國棟,對方稱呼她“莫小姐”,顯然知曉她的身份。
天氣燥熱,万俟玉翎解了寒毒之後,馬車裡的氣溫和外面差不了多少,莫顏一連喝了三大碗薄荷茶解暑。
“再有半個時辰,就是楚州的地界。”
万俟玉翎放下手中的書本,心中發笑,自家未婚妻一直在扭來扭去,提高存在感,其實是爲了提醒他,今日是她的生辰吧?
這種大事,万俟玉翎當然不會忘記,其實生辰禮,他早已經準備好,一分銀子不用花的禮物。
“楚州的地界,周邊都是小縣城,哪有什麼存冰。”
莫顏嘟嘟嘴,前段時間勞累過度,小日子不準時,這兩天明顯感到煩躁,胸部脹痛,這是小日子之前的徵兆。
都說做女子不容易,吃了師父祝神醫的“靈丹妙藥”,胸脯就和鼓起的氣球,快速脹大,從前的衣衫都不合身,有一次竟然撐開前面的鈕釦。
還好是晚上洗漱過後,不然她非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想到那晚,二人摟抱在一起纏綿的吻,莫顏臉紅氣喘,心裡罵自己沒出息,果然,男色是毒藥!
“有一個地方,肯定有存冰。”
万俟玉翎打開一個小匣子,裡面是各式的乾果,他慢條斯理地剝核桃,放到一個空格子中。
“現在已經不需要存冰了。”
莫顏抓起核桃仁放入口中,抖了抖,皇叔大人重口味,她想要碎冰塊加入到茶壺裡,做成薄荷涼茶,而他說那個地方,肯定有存冰,必然是衙門的停屍房。
“那就好,可以直接上路,直奔楚州。”
万俟玉翎擡起頭,眼中帶着一閃而逝的算計,快到莫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故意的!
馬車裡裝飾簡潔,車凳上墊着厚厚的軟墊,上面鋪着一張竹蓆。
小几上擺着幾樣糕餅點心,都是莫顏喜歡吃的,涼糕,糯米糰子,肉丸,用來在路上充飢。
“英姐姐派人在楚州城找咱們。”
現在還不是暴露身份的時候,莫顏無法給陳英回信,得知陳英一直不放棄,她很感動,在感動的同時,又有些內疚。
“等幾天,只要把袁煥之的私兵處理,咱們就能回到京都。”
万俟玉翎彎下身子,揉了揉莫顏的頭,莫顏頭上的頭巾散落,烏髮飛揚。
古代女子的頭髮太長,已經到後腰的部位,莫顏到現在也沒學會梳頭,只能用頭巾包裹上。
“我得把面具摘下來,透透氣。”
幾個月來,每天睜眼開,面對的都是祝二妮的臉,莫顏漸漸地習慣,用小銅鏡照着原本屬於自己這張美人臉,突然變得不知所措。
“怎麼,不認識自己了?”
万俟玉翎搖頭,眼底帶着瑰麗的色彩,他輕輕嘆息,把莫顏抱在懷中。
帶着氳氣的眸子,如三月的江南煙雨,透過蒙蒙的霧氣,在瞳孔深處,有一個絕色姿容,清冷淡漠的男子,万俟玉翎在她的眼底,找到自己的影子。
對視良久,他低下頭,在莫顏的臉頰上親了親,安慰道,“再等一個月,我們就能回京了。”
回到京都,最快也要七八月份,中秋佳節之後沒多久就是年關,他的未婚妻正好十五歲。
和她在一起,時間更爲短暫,一眨眼,就過去了。
“是啊,回京之後,還有很多事情等着處理。”
染髮坊和理療館這麼久無人主事,定是要積累一些問題,還有自家的蝴蝶班,也需要新戲,她在明州的做仵作這段時間的遇到的案子,都是很好的素材。
夏若雪嫁給袁煥之,莫顏還來不及道賀,但是她等到一個消息,趙桂花回京了。
“她回去,不怕被人認出來?”
和已經死去的女兒相同的長相,卻以娼妓的身份,第一個讓趙桂花永遠閉眼的人就是她親人。
“心中有仇恨,她不會放過夏若雪和袁煥之。”
万俟玉翎得到消息之後,沒有什麼反應,目前趙桂花沒威脅,袁煥之和夏若雪成親的消息,是他故意找人透露。
當夜,趙桂花捲着錢財和細軟跑路,樓子裡的老鴇找了很久,也沒把人抓回來。
秦三達對地形很熟悉,快馬加鞭,走小路,三人到達楚州城,天才剛擦黑。
莫顏和万俟玉翎換上面具,他們現在的身份是分別是小丫和大山。
黃昏時分,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在街道上,只有急匆匆趕回家的行人。
莫顏換了一身淺色的裙子,甩掉秦三達這個礙眼的,跟着万俟玉翎一起找酒樓用膳。
今日是她的生辰,皇叔大人到現在沒有任何表示,是真的忙到忘記了嗎?
菜品尋常,幾個愛吃的小菜,莫顏特地要了一壺酒,她不失望,其實生辰這天,能和心愛之人在一起吃飯,也是幸福的,她應該知足,只不過心裡還有一點點期待。
一個手提着花籃的小姑娘走到酒樓的門口,不敢進入,看着酒樓內的形形色色的人,眼帶渴望之色。
“小妹妹,花怎麼賣?”
夥計忙裡偷閒,見門口的小姑娘眼睛黑亮,臉頰肥嘟嘟的很是可愛,語氣不自覺軟了幾分。
“一文錢兩朵花。”
小姑娘說話很利索,指着酒樓對面一個穿着灰布衣裙的婦人,“我娘說,這些話都是江南的品種,好不容易培育出來的。”
大越西北地區的人百姓們淳樸,不如京都人喜歡附庸風雅,大家看到花開得正好,花香撲鼻,讚賞了幾句,卻無人問津。
幾朵花,幾天就開敗了,買來有何用?不如用一文錢買兩個粗麪饅頭實在,還頂餓。
莫顏坐在窗戶邊,盯着籃子裡的花,心中狂跳,這分明是象徵愛情的火紅的玫瑰。
“這籃子花,我都要了。”
万俟玉翎站起身,走到門邊,遞給小姑娘一小塊銀角子,直接拿過花籃。
他的本意是,不花一文錢,送最特別的生辰禮,結果被攪合了,自家未婚妻很喜歡,說什麼也要買。
莫顏揉了揉額角,皇叔大人的淡漠在於對任何事都不關心,若不是給了小姑娘銀子,上前拿花籃的動作,好像一個劫匪。
莫顏收到玫瑰花,心花怒放,一直笑眯眯的。把花放在碗筷的右側,邊吃飯,邊嗅着花香,對於別人投來羨慕的神色,她揚了揚頭,很得意。
飯畢,二人誰也沒有提生辰之事,莫顏已經認定,他忘記了,不過有這籃子紅玫瑰,比那些珠光寶氣的首飾,更讓她歡喜。
“秦三達說,在前面有一家鋪子,賣的河燈造型別致。”
往年正月十五,京都的百姓們有出門看花燈,放河燈許願的習俗,今年二人在西北,他想給她補上。最近沒有什麼節日,鋪子生意冷清,裡面坐着一個老者,正在對燈布畫着圖案。
二人進門之後,沒有夥計接待。狹小的鋪子裡,掛着各種各樣顏色的花燈,河燈。
爲了節約,只有掛着的少數幾個燈籠內置火燭。
莫顏看了一圈,對民間的手藝人十分佩服,每一盞燈籠都是用心之作,可她想找一個有寓意的燈籠。
“老伯,我們可以定製一個河燈嗎?”
莫顏的話,打斷了專心作畫的老人,他點了點頭,“但是,你們必須有圖樣。”
“能先給我們做嗎?”
莫顏指着身後那些沒有作畫的空白燈籠,又指了指自己這一籃子的玫瑰花,“我就想要這個花樣的燈籠。”
“半個時辰,一百文。”
制定燈籠的價格要高一些,老伯手腳麻利地調好顏色,在燈籠上畫着玫瑰花,每一個花瓣的暗影特地加重顏色,層層分明。
民間的匠人,有深厚的藝術底蘊,不到半個時辰就完成了燈籠。
內置紅色的蠟燭,玫瑰花的燈籠呈現出火紅的顏色,點綴了漫無邊際的黑夜。
莫顏許了一個願望,和万俟玉翎一起,把河燈放入河流之中,看着它順着水流飄遠,很快,河面上只剩下一個光點。
回到客棧,万俟玉翎洗漱過後,敲響了莫顏的房門。
“這麼晚,還沒睡下?”
莫顏剛沐浴出來,頭髮溼漉漉地披散着,臉頰帶着紅潤,她看着万俟玉翎,眨眨眼,“是不是忘記什麼事?”
“是,有東西給你,生辰禮。”
万俟玉翎修長的手握住她的手,莫顏感受到中間有一張薄紙。
察覺到手中的觸感,莫顏內心一動,到底是什麼?銀票還是情書?
“你別走,等我看完生辰禮。”
見万俟玉翎轉身要出門,莫顏靈機一動,飛速從背後抱住万俟玉翎的腰身。
沐浴過後,莫顏只着一件裡衣,她胸口的柔軟牴觸到万俟玉翎的背後,讓他身子僵硬,腳步略停。
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莫顏勾勾嘴角,在心裡比劃一個勝利的手勢,藉此機會,打開薄紙。
紙上的文字,莫顏看了三遍,她身體隨之顫抖,內心百感交集,竟然不知道說什麼。
“你……”
“我……”
二人同時開口,最後,莫顏做了一個深呼吸,抓住主動權,“我先說。”
薄紙上只有幾行字,不是銀票,也不是情書,卻代表一個人的終身。
這是一張契書,確切地說,是賣身契。
万俟玉翎,大越的南平王,給她寫了一張長達五十年的賣身契!
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格式書寫,下面有南平王的印鑑,皇家印鑑。
“收好了,只有這一張,丟了,我不負責。”
万俟玉翎感受到自家未婚妻心臟強有力的跳動,轉過身,眸子裡滿是寵溺。
莫顏的手抖了又抖,想掐自己一下,她一定是太想得到生辰禮,所以在做夢。
“我還是繼續睡覺吧,何時染上夢遊這個毛病了?”
莫顏直勾勾地轉身,走向內室,撲在牀上一動不動。
“你這樣,會把自己憋死的!”
万俟玉翎十分無奈,他就是拿她毫無辦法,心裡那點原則,底線,淡漠早已經不翼而飛,“頭髮還沒擦乾。”
莫顏沒有翻身,手中抓着賣身契,唸叨了幾句,“皇叔大人真小氣,爲什麼是五十年?”
“五十年後,他已經是個糟老頭子了,難道要我放他自由,發展第二春?”
自言自語地念叨幾句,万俟玉翎伸出的手立刻縮回去,哭笑不得。
大越賣身契的分幾種,最低五年,最高五十年,還有一種死契,他之所以寫五十年,是覺得自己不會活那麼久,足夠用了。
莫顏突然坐起身,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見万俟玉翎站在窗邊,她愣神片刻,突然,眼淚毫無徵兆地流下來。
“顏顏……”
万俟玉翎感覺自己的胸口被重重地敲擊,突然疼了一下,他把她擁在懷中,柔聲道,“可是不喜歡?”
“爲什麼,爲什麼不是三生三世?”
莫顏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好貪心,她上輩子孤單一個人,等了二十多年,纔到大越找到他,一輩子,怎麼夠用?
“好,三生三世,許你三世情緣。”
万俟玉翎拍了拍莫顏的肩膀,找到筆墨紙硯,鄭重寫下賣身契,上面三生三世四個大字,格外顯眼。
“不管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約定三生,就算你弄丟了這張契約,也沒有關係,永遠有效……”
万俟玉翎第一次許下諾言,低頭輕吻着她眼角流出的淚,這眼淚,是甜的。
莫顏迷迷糊糊,覺得自己在做夢,夢裡,万俟玉翎給她講了一個動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