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毫不留情?”侍從用被壓抑的哽咽聲音問道,“我承認,我也很想報仇,但是……殺了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西蒙,”騎士嚴厲地看着他,“因爲他們也沒有放過任何人,他們必須死,明白嗎?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如果將軍有不一樣的命令呢?”西蒙問道,“如果我們獲勝了,但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宣佈要留這些人活口呢?”
“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安塔爾說,“亞諾什·巴博尼克已經把他們放在了左翼。也就是說,他們將是我們率先進攻的對象。
當我們的重騎兵的第一波衝鋒後,拉克菲和他的庫曼人會加入混戰,然後我們的部隊只有一半騎兵會繼續向前衝鋒。
到時候你也可以自由行動,我已經和我的隊長們談過了,衝鋒過後,五百騎兵會繼續往進攻,與正面的軍隊會合,但剩下的另外五百人會把僱傭兵圍起來,把這些混蛋送進地獄,一個也不剩。
我把一切都押在這一次機會上了,西蒙,自從我回來後,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等到這一刻的來臨。
在這一刻,西蒙才明白了一切。他主人的奇怪行爲,極端的情緒波動,有時不經意脫口而出,而他又從來沒法聽懂的詭異話語……
在斯拉沃尼亞的森林裡,在戰鬥的前一天晚上,他一下子就全部明白了。他意識到,安塔爾在過去一年中對國王表現出來的前所未有的忠誠和服從只是他復仇計劃的一部分。
他也清楚地明白,無論百合花騎士說過什麼,他獨自尋找妻兒的孤獨流浪並沒有讓他意識到爲君主效忠的重要性,不,恰恰相反。
經過幾個月的孤軍奮戰,安塔爾既沒有找到他的家人,也沒有找到他的敵人,他那時就已經意識到單靠自己是無法實現他的目標的。
他需要國王的權威和一支強大的軍隊,如果沒有這些,他什麼也做不了。他需要再次獲得查理的信任,這樣他就可以利用這一點來完成他的復仇。
“米克洛斯沒辦法阻止這一切的,”還沒等西蒙克服震驚開口說話,安塔爾就繼續解釋道,“他會全身投入於戰鬥之中,而且我已經告訴了我的隊長們,這些都是來自國王的直接意願。
誰敢在黑旗下還有人活着的情況下調動他的隊伍,誰就犯了叛國罪。”
“你說了什麼?”一個聲音從附近傳來,“你就是這樣的領袖嗎?”
兩人同時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伊斯特萬·拉克菲魁梧粗壯的身影從黑暗的帷幕中慢慢走近,矮小的塞凱伊騎士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們。
“伱瘋了嗎,你這個狗孃養的?”他冷冷地盯着安塔爾,“他們把一千名重騎兵委託給你,你卻利用指揮官的職位來進行個人復仇?當然,你的隊長們對此一無所知,對嗎?”
“我怎麼把你忘了呢,你這個偷偷摸摸的殺人犯,”安塔爾站了起來,像一頭公牛一樣打着響鼻,“你爲什麼所有事情都要插手?我剛纔只是在說要用一半的重騎兵徹底殲滅敵人的左翼。”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拉克菲擡着頭看着他,“我全都聽到了。”
“我差點忘了你的聽力有多麼敏銳,伊斯特萬,”百合花騎士從緊閉的嘴裡擠出了一句話,“你總是會聽到你不應該聽到的東西,這件事與你無關。
我會給你三十第納裡,管好你的嘴巴,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嗎?爲了金錢和名譽你甚至願意把你親生兄弟的內臟刨出來……”
拉克菲的手開始顫抖,他的拳頭像投石機發射的石彈一樣砸向了安塔爾的臉,百合花騎士踉蹌了一下,也立即還手了回去,現在輪到塞凱伊人的眼前冒星星了。
“該死的混蛋!”拉克菲咬牙切齒地罵道,然後身體向前傾,像一頭公羊一樣撞向安塔爾。
很快,他們都倒在了地上,互相擊打着能夠得到的地方。打在腹部、肋骨和軀幹的拳頭都沒有什麼效果,因爲雖然兩人已經脫下了鎖甲和其他盔甲,但塞得滿滿的軟甲還在他們身上。
所以他們開始互相撞擊着對方的頭部,抱在一起滾來滾去,在野蠻的打鬥之中,甚至連西蒙都不知道他們兩人中誰出的拳更多,誰又捱了更多揍。
侍從還是情不自禁地觀看了整場戰鬥,最後,拉克菲成功將安塔爾壓在了身下,這時,百合花騎士突然笑了起來。
他躺在草地上,頭上流着血,胸前趴着塞凱伊騎士,笑得快喘不過氣來。
“你這該死的傢伙!”同樣滿身是血和污漬的拉克菲從安塔爾的身上下來,喘着粗氣。“我告訴你,你已經瘋了!”
說完,他也躺在了百合花騎士旁邊的草地上,安塔爾很快就不再笑了,而是爆發出了少見的抽泣聲。最後他的哭聲也停止了,只是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
他們一直躺在那裡,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但他們沒有睡着,只是聽着夜風吹過樹林和灌木的聲音。
被睏意席捲的西蒙用毯子把自己裹了起來,蜷縮地側過身去。儘管他擔心他主人,也因安塔爾的坦白產生了越來越可怕的想法,但趕了整天整夜路的疲憊還是壓倒了他。但兩個指揮官則不然,他們繼續並排躺着,沒有絲毫睡意。
“我知道你恨我,”拉克菲很慢很慢地說,“但你要知道我在薩格勒布的那個穀倉裡做的事情絕對不是爲了我自己。
國王至今仍然認爲你已經完成了他的命令,證明了你的忠誠。也許你永遠不會明白,也許你永遠不會再和我說一句話,但無論如何你必須知道我那麼做的原因。”
“我知道,伊斯特萬。”安塔爾低沉地回答道。
“而至於你明天打算要做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塞凱伊騎士繼續說,“我沒有聽你說過,也沒有懷疑過你的意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在一陣驚訝的沉默後,傳來了一個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謝謝你。”
“不要謝我!”拉克菲低吼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僅此而已!”
“你什麼都不知道,我明白了,”安塔爾說,“但不管你怎麼想,這並不意味着我們可以再次成爲朋友……”
“誰願意和你這個任性的傢伙做朋友?”拉克菲站了起來,呻吟地摸着腫脹的臉,朝自己睡覺的地方走去,“你這混蛋下手竟然這麼狠!”他痛苦地抱怨道,“如果到了早上我的頭塞不進頭盔裡,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伊斯特萬!”安塔爾叫住了拉克菲,坐了起來,滿臉嚴肅地看着那個留着大鬍子的壯實戰士,“祝你在戰鬥中好運。”
“你也是,”拉克菲朝他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背對着這位一心尋仇的騎士,“祝你儘快找到內心的安寧,”他低聲自言自語道,“像你這樣的頑固傻瓜,他們遲早會發現你的。”
——
西蒙被人搖着肩膀搖醒了,從前一天的連續趕路,再到在僵硬草地上的小睡,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鉛一定也濺到了他的臉皮上,因爲他不管怎麼努力還是睜不開眼睛。他喃喃自語,半隻腳還陷在睡夢的沼澤中,但肩膀的搖晃並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強烈,更加急躁了。
然後,侍從像是被閃電擊中了一樣恢復了意識,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鉛重般的昏迷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睜開眼睛,看見安塔爾·巴託正靠在他身旁,一直在搖着他的肩膀。
西蒙坐了起來,感覺周圍比入睡的時候更冷了,天空並沒有變亮,透過森林樹木的仍然是月亮的銀光。
“巴託大人,”西蒙睡眼惺忪地呻吟道,“我們是要出發了嗎?”
“還沒有,”騎士低聲說,“我會在兩個小時後叫醒其他人。”
“那麼,”侍從打着哈欠問,“出了什麼事嗎,大人?”
“沒出什麼事,”安塔爾說,“跟我來!”
彼得脫下裹在身上的毯子,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疲憊的四肢,由於他是穿着靴子和衣服躺下的,所以他立即追上了他那正匆忙穿過樹林的主人。
不久後,他們來到一塊很小的空地,地面被淡淡的月光照耀着,散發着一種脫俗的神奇氣息,與茂密的灌木叢完全不同。
在發光的銀霧中,兩名身着盔甲的重騎兵隊長正靜靜地等待兩人的到來。
“這是怎麼了,大人?”侍從停頓了一下,皺着眉頭問,“你要做什麼?”
“跪下,西蒙!”安塔爾說着,以隆重的方式緩慢地拔出了他那刻着拉丁文字的聖殿之劍,“你不再是侍從了。”
西蒙被驚得說不出話也動不了,彷彿一切都還是夢境一般。
“聽着,”安塔爾靠近他,“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有機會能好好感謝你多年來的服務和你堅定不移的忠誠……
如果聖殿騎士團沒有被迫害,你早就是一名聖殿騎士了。不管是在和平還是戰爭,繁榮還是逆境,你都一直在爲我服務。
我們的旅程到此爲止,之後無論我做了什麼,都沒有人能追究你的責任。你已經充分證明了自己的能力,現在是時候讓你成爲和我一樣的騎士了。
現在,”他用劍指着月光下的空地中央,“跪下吧!”
西蒙從未想到他會得到這樣的恩惠,對自己侍從身份相當滿足的他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騎士所指的地方。
在那裡,他沒有像一個充滿期待和驕傲的追隨者一樣跪下,而是像是個被悲傷打敗的人一樣倒下。
安塔爾讓兩位證人站在他旁邊,清了清嗓子,再次開口時,語氣已經不再是往常的陰鬱沉悶。
“永遠不要害怕你的敵人!”他鄭重地高呼,“要勇敢,要善良,這樣上帝纔會愛你,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永遠誠實!保護弱者,伸張正義!此汝之誓,銘心勿忘!”
然後騎士舉起劍,劍尖朝上舉在他臉前,月光在劍刃上舞動。
“貝拉之子西蒙!”他對侍從說,“以安茹國王查理一世之名,以及他授予我的權力,在這兩位證人面前,我封你爲騎士。
以聖父、聖子與聖靈之名,”安塔爾將劍刃觸及跪在他面前的男人的左肩,然後是右肩,“起來,西蒙騎士!從現在起,你不欠我任何義務。”
這正是我最害怕的事,這位前侍從想道。
當他站起來時,西蒙突然想到,他可能是整個世界中唯一一個在被封爲騎士時感到痛苦、羞恥、悲傷而不是喜悅或自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