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你可能想象不到,我現在就想見你……看你還好好的……”

貝拉米怔怔站在原地,潮水般涌上來的情緒將她吞沒,擔心、生氣、愧疚、感激、迷茫、不解,內心轟然震動下彷彿千萬噸海水沖天而起,浪尖上是一絲她無法理解也無法捉摸的情感,輕盈又深沉地散出潔白的浪花。

像雨一樣落在海面上,又像雪一樣飛揚,光透過水麪折射出斑斕的光。

她向來對自己還原現場的能力有絕對自信,但頭一次,貝拉米害怕自己猜錯了。

害怕那壯麗的景色下一刻就崩塌消散。

害怕一切只是她錯誤的解讀……只是自作多情的一廂情願。

貝拉米輕輕跪上牀邊,宋颯好像微微動了一下,又好像沒有。

他側着放在胸前的手心裡,緊緊攥着腕錶。

他睡得姿勢看起來不太舒服,貝拉米猶豫了一下,指尖輕輕撐在牀單上,像一隻靈巧的黑貓一般越過宋颯的身體,另一隻手輕輕將腕錶拽離他的手心。

沒有拽動。

宋颯抓得很緊,緊得每一根指頭都扣在錶帶上,在手心裡勒出一道深深的紅痕。

貝拉米屏住了呼吸,鬆開手,輕輕摘下他的同步眼鏡。

宋颯睫毛微微顫了顫,微微皺眉。

貝拉米完全靜止在他身體上空,那一瞬彷彿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他要醒了?貝拉米耳廓微動,捕捉宋颯稍微加速的心跳。

還是隻是睡得不安穩?是夢到從空中跌落了麼?

貝拉米垂眸看着宋颯的側顏,他睡着的時候沒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鬼臉,五官都好端端躺在自己該在的位置,確實不愧索婭對他小帥哥的稱呼。

安安靜靜的,像個大男孩。

他眉宇修長而濃密,睫毛和他本人性格相似似的橫七豎八野蠻生長着,相互交錯形成一大片扇形的陰影。

宋颯並不是五官多精緻的類型,單拎出來似乎也不覺得鼻子眼睛有多驚豔,但湊在一起便無端讓人舒服,五臟六腑都浸泡在滾燙的酒意般熨帖。

他就像一團隨意潑灑出去的墨,自個兒洋洋灑灑地成了型,自個兒長出了獨一無二的筋骨,不屬於任何一個模式化的五官,也斷不能當做整容的模板。

就好像他出生的那一刻,神親吻在他的額間,於是肆意的風被定格,張揚的意氣落在紙上,從此颯爽瀟灑都有了形狀。

貝拉米輕輕伸出指尖,身不由己地觸碰他的眉間,將那一抹淡淡的皺紋撫平。

然後她好像醒過來似的,飛也似地縮回手指跳下牀,將同步眼鏡輕手輕腳地放在牀頭,低聲囑咐小木頭:“別跟你哥哥說我來過。”

小木頭小小聲:“爲什麼啊?”

貝拉米深吸一口氣,下意識捏了捏不知道有沒有泛紅的臉頰,猶豫着蹲下身,極輕極輕地摸了摸小木頭的頭,回憶宋颯哄小孩時的模樣:“乖,就當沒看見小貝姐姐。”

小木頭賊喜歡保守秘密,立刻伸出小指:“好!我們拉鉤。”

貝拉米抿了抿嘴,小指輕輕勾了勾小木頭的小指:“謝謝。”

貝拉米悄無聲息地走了,輕得像是一陣黑色的風。

宋颯緩緩地……緩緩地擡手捂臉。

他!醒!着!

小木頭跑進來的時候,他又噁心又犯困,又有點頭暈又有點反胃,累得一句話都不想說,但又不想被小木頭看出來讓小屁孩擔心,所以索性裝睡。

結果一裝睡裝出大問題,小木頭一扭屁股說小貝姐姐,哥哥睡着了!

宋颯震驚得身體都僵硬了,暈暈乎乎的大腦費勁地處理這個信息,貝拉米來了?貝拉米怎麼來了?

他比往日遲鈍的大腦反應慢了半拍,等他想澄清說自己沒睡着的時候,他意識到他暈眩中漫長的反射弧造成的安靜氛圍已經不容他突然坐起來說哈哈哈我醒着誒。

那個傻逼場景被他一票否決。

宋颯索性就這麼躺着暈着,反正貝拉米可能是回仿察局的時候路過,順便看一眼他?

他和貝拉米說話反而暴露了他暈得厲害,到時候免不了又要被她說。

從前宋颯只是怕蘇糖一個嘮叨,如果他那個不着調的爹說他,他能想到一千個理由搪塞回去,如果是他媽嚴肅的批評他,宋颯眼觀鼻鼻觀口,左耳進右耳出,立刻化身好好先生正人君子。

但不知道爲什麼每次蘇糖說他兩句,心裡都怪愧疚的……

現在得再加一個貝拉米。

她怎麼突然來了?宋颯絞盡漿糊般的腦汁思考。

他在電話裡說什麼了?那個時候,口無遮攔的,發自肺腑的,真心實意的……

我現在就想見你。

所以她真的就來了,來見他。

宋颯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緩緩吐氣,撒謊的時候保持心率穩定也是課程的一部分,他一貫都能在這個項目裡拿高分。

從前審訊課老師還拿他做範例,說有些人的臉皮確實和心是不連着的,嬉皮笑臉的扯謊也是一種本事……所以大家一定要小心宋颯這種罪犯!非常危險!

宋-突然變成邪惡分子的代表-颯:……

但不知怎麼了,今晚他好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明明呼吸也很平穩,他的大腦也在放空狀態,但莫名其妙的,心跳開始一點點加速。

砰,砰,砰。

牀墊微微向身後凹下去一點。

宋颯脊背都僵硬了,小木頭沒這麼輕手輕腳,那小屁孩只是努力的躡手躡腳,其實骨子裡還是個糙拉吧唧的男孩子,時不時就碰倒個東西,在他睡覺時候咣噹咣噹響個不停。

是貝拉米。

宋颯閉着眼睛,在黑暗中聽到自己穩步上升的心率,頭一次發現自己的身體並不能配合他撒謊。

砰,砰,砰。

他在一片漆黑中想象貝拉米的身體,靈巧的,柔軟的,輕盈地像是落在被褥上的蝴蝶,精妙地維持着平衡,和他的身體之間隔着薄薄的一層空氣,卻有火飄過來灼燒在他身上。

他無法判斷貝拉米是什麼姿勢,或是貝拉米在做什麼,在一片空蕩蕩的虛無中,好像什麼東西把他的心吊了起來。

腕錶輕輕動了動。

宋颯下意識扣緊了手指,然後才意識到自己應該放鬆,但是來不及了,他只好一直握着。

貝拉米的手指從他耳邊輕輕掃過,一直硌着他側臉的眼鏡被摘掉了。

再沒有聲音,再沒有動靜,他勉力去聽,不確定她還在不在。

一隻微涼的,帶着柔軟手套質感的指尖,輕輕落在他的眉心。

只是不着痕跡地點了一下,卻彷彿水面漣漪盪開,宋颯僵硬的身體驀地放鬆下來,靈臺一片清明。

他模模糊糊地記起小時候發燒,燒得渾身滾燙,邢曼坐在牀邊說醫療機器人診斷不需要吃藥,一覺醒來就好了,不發燒的小朋友抵抗力都不夠強,宋颯應該勇敢。

但他還是很難受,困得很難受,熱得很難受,渾身上下都是黏答答的汗,他側臥在小牀上,不安穩地睡着,好像要睡着,又好像壓根睡不着。

邢曼就輕輕揉他的眉心,手指微涼,把他渾身的燥熱都一點點撫平。

那是他童年裡嚴厲的媽媽……爲數不多的溫柔。

再然後他聽見貝拉米說別告訴他來過。

再然後一切歸於平靜,小木頭的腳步聲消失在隔壁房間。

宋颯緩緩側過身,微微睜開眼,眼鏡放在牀頭,貝拉米沒有帶走,什麼痕跡都沒留下,好像只是一個不太真切的夢。

只有月光清亮地灑進來,窗外是嘩嘩的海潮聲。

*

新紀元215年7月11日,週日,仿察局。

宋颯大踏步地走進大廳,理直氣壯堪比進自個兒家門。

一個藍眼睛長管子手臂的機器人和他擦肩而過,又停了下來,回頭和他打招呼:“宋先生好。”

“哦,”宋颯撓撓頭,“你是?”

“您好,我是稻子。”它說,“請問沐庭玉小朋友今天來了嗎?”

“啊是你啊,”宋颯想起來了,“沒呢,他今天和其他小孩兒玩去了。”

“原來是這樣。”稻子點點頭,從大的工作裝口袋中掏出兩根棒棒糖來,“如果可以的話,您能把糖轉交給他嗎?我一直很期待和他見面。”

“沒問題,”宋颯接過來揣進口袋,“你喜歡小孩子?”

“哦是的,”稻子眼睛又彎成藍色的月牙,“但我要退休了,也不會見到其他孩子了。”

兩根棒棒糖並不是小木頭會稀罕的東西,卻不知道是不是稻子最後的積蓄。

宋颯笑道:“我會轉交給他的,放心。”

二樓。

貝拉米默默雙手抱胸,看着笑容燦爛堪比午後陽光的宋颯。

“小帥哥怎麼來仿察局啦!”索婭從檔案室跳出來,“這麼早!”

“不是去海風工業區嗎?”宋颯嘿嘿一笑,想起來什麼似的把同步眼鏡放在貝拉米手心裡,“對了這個還你。”

貝拉米皺眉:“工業區?”

“不是今天去嗎?”宋颯眨巴眼,“你忘了?在博覽會遇到程維的……”

“我當然沒忘,”貝拉米沒好氣地打斷他,她還不需要一個人類來提醒她發生過的事情,“我是說你精神都好起來了?腰傷也好起來了?”

“好起來了好起來了,”宋颯叉腰驕傲臉,“我可是生理心理都健壯抗揍的當代優質青年……嘶——”

貝拉米閃電般地竄過來,手指輕巧地繞過他的身體,叩了一下他的傷口,然後輕描淡寫地縮了回去。

宋颯沒反應過來,只看到一瞬間風吹起貝拉米的發角,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

然後傷口猝不及防地刺痛,嘴巴自己倒吸了一口涼氣。

“哪兒就好起來了?”貝拉米淡淡瞥了他一眼,“回去歇着吧。”

“我不幹!”宋颯纔不是講道理的人,他立刻原地坐了下來,倒着扒在椅子背上,快快活活地岔着長腿,“我不走!逛逛工廠而已!我什麼時候這麼嬌弱了!”

“跟我們比起來小帥哥確實是纖細的一朵嬌花。”索婭歪頭欣賞宋颯的身材。

突然變成一朵嬌花的宋颯:“不敢當不敢當,比美比不過你,比可愛比不過貝拉米,咦我押韻了?總之我就是路邊狂野生長的野草,誒不許不帶我去啊!”

野草颯見貝拉米麪無表情地推門下樓,立刻蹬蹬蹬追上去。

“你咋了不開心麼?”宋颯三步並兩步繞到貝拉米前頭,歪頭看她。

貝拉米開始頭疼起來,昨晚一整晚,宋颯在腕錶裡斷斷續續對她說的話,和黑暗中不安穩的側臉,跟壞掉的播放器一樣在腦海中無限循環。

貝拉米巴不得自己也能像人一樣兩眼一閉一覺天亮。

但她不能,她就孤苦伶仃地坐在黑暗中,強迫自己去處理一些無聊的資料分散注意力。

她還是覺得自己有即將壞掉的潛質。

宋颯兩眼一亮:“啊你把項鍊拿出來了。”

貝拉米低頭一看,小巧的銀蝶停在胸口。

昨晚從深洞死裡逃生的時候掉出來,她就沒刻意塞回去。

“可太好看了!”索婭浮誇吹捧,“我就沒見過這麼適合你的項鍊,小貝拉米的可愛指數立刻翻倍!啊像蝴蝶一樣可愛的小生物,太適合了!!”

貝拉米在立刻把銀蝶塞回去和假裝沒聽見之間搖擺了幾十個回合。

“我們要坐車嗎?”安德里赫從一樓大廳走出來,他剛剛注意到貝拉米對懸浮艇發的指令。

“恩。”貝拉米走出門。

“這麼近誒!”宋颯撓頭,“我記得海風工業區就是前面兩個街區再左拐,早晨多呼吸新鮮空氣是……哦你不需要新鮮空氣。”

貝拉米坐上車,忍無可忍道:“你到底去不去?”

還不是爲了你這個病號!先是被刀戳後是高空墜落,好像不玩點花出來就不帶勁的又嬌花又脆弱還事多跟個牛皮糖一樣甩都甩不掉的人類!

貝拉米給他氣得頭疼,她已經被迫看宋颯的臉回放重播一晚上了,實在是對正主有些招架不住。

再說三個仿生人一眨眼就走到的地方,哪裡犯得着坐懸浮艇了。

“啊你是照顧我啊!哎你瞅瞅你照顧我就直說嘛,我超感激的。”宋颯立刻爬上副駕駛,舒舒服服地佔據了大片位置,自然得就好像是自家車似的,“謝謝啦,嗨呀被偏愛的感覺就是……”

貝拉米:“閉嘴。”

“……誒好嘞。”宋颯飛快的嘚吧完最後三個字,緊緊閉着嘴對她眨眼。

【哎呀神清氣爽的一天從小貝拉米炸毛開始。】索婭美滋滋地捧着臉坐在特等席後座上欣賞。

【我有預感這種事會越來越多。】安德里赫默默道,【希望這個案子趕緊了解,然後早點斬斷他們無法維持的感情。】

【別斬斷啊喂!小帥哥的品味很不錯嗷!我也想要別人送的項鍊嚶嚶嚶~】

【你開口要,宋颯會買給你的。】

【這不太好吧誒嘿……我會考慮的!】索婭正經臉。

【但是貝拉米手刃你的時候我是不會阻攔的,最多禮節性的給你獻上一束罌粟。】

【哇罌粟,是因爲我美得絢爛妖冶彷彿能讓人上癮無法自拔嗎?】

【是因爲罌粟的花語是自我毀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