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張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正中間坐着的是爺爺和奶奶。爺爺穿着灰色的中山裝,奶奶穿着深藍色的的確良西服。我當時還小,坐在爺爺的腿上,而他另外一條腿上坐着一個小女孩,穿着花格子毛衣,一直手指塞進嘴裡,低着頭,拼命地吮吸着。爺爺的身邊還有一個半大的小子,頭戴民國學生帽,身穿藍色學生服,身材筆挺,很有精神頭。爺爺的身後站着四個人,老爸和老媽站在左邊,大姑和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右邊。老爸的頭髮有些散亂,留着魯迅式的鬍子,大姑穿着黑色燈芯絨旗袍。
我悄悄地問老媽:“這是什麼時候照的全家福,我怎麼不記得了?”
老媽道:“那時候,你還小,不記得也正常。後來你爸把這張照片藏在別的照片後面了,你也從來沒見過。”
“哦,那今天這是……”
“你爸故意拿給你大姑看的。”
我大概明白了老爸的意思。其實在拍完這張全家福之後,家裡的人便沒有再團聚過。先是奶奶突發心梗去世,後來是爺爺腦血栓。大姑也再沒有回來過。一家人,支離破碎。老爸覺得這張全家福拍得不好,毀了又可惜,所以就藏了起來。
這一天,一向不太善於言談的老爸,和大姑說了很多話,我就在屋裡靜靜的聽着,沒有插嘴。恍惚間,我覺得老爸說話比以前清晰多了。
我在上次帶愛妮回來後,便找了專門的醫生來給老爸會診,但所有給老爸看過病的醫生都說,這是中風的後遺症,老爸目前能恢復到這種狀態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於是我借上廁所的機會,跑去詢問了老媽才知道,原來老舅前一段時間給老爸介紹了一個老中醫,姓趙,醫術出神入化,但爲人十分低調,所以名聲不顯。他給老爸紮了幾針,老爸的情況確實比以前好了很多。現在每隔半個月還要去扎一次。
我聽了之後很是興奮,老爸的病,始終是卡在我喉嚨裡的一根刺,如果老爸真的能夠恢復語言能力,那麼就算花多少錢也是值得的。我和老媽要了那位趙神醫的電話,想着之後有機會,一定要去登門道謝。
中午,大姑在家裡吃了飯,就說要回去賓館。老爸也沒有挽留,只是吩咐我明天一早陪大姑去福壽山陵園,看看爺爺奶奶。
福壽山陵園,坐落在臨江西北的福壽山上,那裡風景怡人,又不失莊嚴肅穆,是龍江最貴的陵園。去年國慶節之後,我才和老爸商量將爺爺奶奶的骨灰遷到這裡來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被自己設定的鬧鐘叫醒,看了看天,有些灰濛濛的,心說可真是應景啊!
剛穿好了衣服,大姑的電話便打來了,說她已經在小區樓下了。我顧不得吃東西,急急忙忙跑下樓去。依舊是那輛奔馳商務,大姑卻換了一身黑色的西服,顯得很嚴肅。
她叫我上車,坐在她的身邊。
“我在來之前就聽說了一些你的事情。”
“啊?”
“嗯,你挺不錯的,在大學裡面炒股,運氣好賺了幾萬塊錢,對不對?”
“哦,”我撓撓頭,笑道:“是運氣好!”
“一時的運氣好,卻不能總是那麼幸運。我知道你現在是學歷史,學歷史將來能做什麼呢?當個歷史老師?最多也就是留在大學裡面熬資歷,退休之前能撈到個教授就不錯了。”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昨天打電話回去和你姑父說了你的情況,他想讓你去中央財經大學讀金融,或者工商管理,你覺得怎麼樣?”
我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她道:“昨天那張全家福裡,站在爺爺身邊的那個男孩是我的表哥嗎?”
“對啊,他叫蔡俊,如今在美國斯坦福大學讀MBA,明年就要畢業了。”大姑在談到表哥的時候,臉上露出笑容,以及難以掩飾的自豪感。
“哦,那……還有一個表妹,是吧?她……”
“她啊,叫蔡玥,從小被我慣壞了,貪玩又任性,我對她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話雖這樣說,但大姑還是一臉寵溺的樣子,任誰都看得出來,她在說反話。
“兒女雙全,真的挺好的!”我感嘆了一句道。
“嗯,”大姑點點頭,“哎,你還沒說願不願意去中央財經大學讀金融呢。”
我搖頭笑道:“您都有個讀MBA的兒子了,還要一個讀金融的侄子幹嘛?我這個人呢,其實挺懶的,也不怎麼上進。我看我還是學歷史吧,好歹是我自己喜歡的。而且也不用麻煩大姑父了,回龍江之前,我們姜院長就找我談過了,想要讓我去燕京大學交流學習一年,我當時給婉拒了。回來以後被我媽狠狠教訓了一頓。這不,昨天我給姜院長打電話,已經把下學期去燕京大學交流學習的事給定下來了。”
大姑沉思了半晌道:“也好,不管怎麼說,燕京大學那也是咱們國家最好的兩所大學之一了,你有這個機會,應該珍惜的。”
“是,是,我媽也真麼說的。”
不大一會兒,車子停在了福壽山腳下的停車場,我陪着大姑徒步上山。這時忽然下起了小雨,我們撐開傘,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面走,頗有一種“雨紛紛,欲斷魂”的意境。
爺爺的陵墓是單獨一處的,四周栽植了許多松柏,寓意是生命的延續,永垂不朽。陵墓外面的過道是青磚鋪地,大氣莊嚴。墓碑的左邊刻着先考周庸,生卒年月;右邊是先妣楊春芝,生卒年月。由於遷到這裡還不到一年,因此墓碑上的紅字仍十分鮮明。
我和大姑在陵墓前進行了簡單的祭拜,大姑獻上了事先買好的花圈,又擺了幾樣點心。最重要的是,她還點燃了兩支紅塔山香菸。
“你爺爺最愛抽紅塔山,可是那個時候窮,他不能常常抽上。後來我去燕京,還託人捎回來過幾條紅塔山,可惜回來的人說,你們搬家了。”
我還是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你奶奶去世的時候,我沒有在身邊,是後來你爸打電話告訴我的,那時我在外地出差,趕不回來。你爺爺因爲這個事情,一直耿耿於懷,說我不孝。我當時是不服氣的。”她一邊說,一邊搖頭,我看見她眼睛裡泛着淚花。
“你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在身邊,現在我才覺得自己是真的不孝啊!”她彎腰,將一根燃燒殆盡的香菸立了起來,然後又點燃一根。“子欲養而親不待啊!只能在墳前點上兩根香菸,聊表心意吧。”
我們倆站在雨中,都沒有打傘,這是表示對逝者的尊敬。細雨打在臉上,打在身上,大姑的頭髮早已凌亂,雨水混合着淚水,從腮邊劃過,早已分不太清楚了。
半晌,她對我道:“走吧!”
我們默默地下了山,期間沒有說過一句話。
車子緩緩駛離福壽山陵園,最終回到了船廠家屬院。我下了車,問大姑要不要上去坐坐。她說不了,但囑我一定要去燕京,打她的電話,她會安排人接我。我也點頭答應了。
大姑離開了,我上樓去,看見老爸老媽在收拾東西。
“怎麼了?”
老媽道:“你爸說這房子以後不住了,收拾收拾。”
“哦。”我應承了一聲,隨後也跟着收拾起來,但在那張全家福的照片前,我多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掏出手機,拍攝下了這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