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明朝
蘇瑾還要再看時,卻被蘇士貞拉了一把,低聲斥道,“還看?!”
蘇瑾呵呵笑了兩聲,伸頭往正前方的倉房裡望了望,正對門口貨櫃後面並沒有人,隱約聽到人語聲從更裡面的貨架後面傳來,似是正在盤點貨物。
便拉了拉蘇士貞的衣袖,低聲問道,“爹爹,我只是好奇,他們有好貨爲何要送當鋪,直接去找你說的中人掮客不更好麼?”
蘇士貞回頭望了望那兩個沒精打采的小廝,早年他行商時,這等狀況也不是沒遇上過,深知此時這位綢緞商人的心情,不覺生出同病相憐之意來。
長長嘆息一聲,拉她避到房門一側,低聲與她分析道,“這貨主大概是個做生意的生手。我看他許是去找過那些中人了,只是那些人哪有不欺生?定然是見他沒人引薦,又是個初做生意地,故意壓他的價兒。這纔到當鋪來問問。在松江府等地,當鋪不但收舊衣,新貨也收地。如每年到了收棉花收生絲的季節,有些小商販原本手頭本錢少,又看準了蠶絲一時便宜,便去農家收絲,收了絲拿到當鋪去當了。當了絲,便拿着本利再去收,收了扔賣於當鋪。雖然利薄,若能多跑幾趟,也能添兩個辛苦錢兒。如此跑個十來趟,等到大商家來了,原本手中十兩的本錢或能翻個二十兩出來,再販了生絲,賣於大客商,也好多賺幾個錢兒!”
蘇瑾直覺今天跟着出來實在是太對了,見識到孫氏商號不說。蘇士貞講的蘇杭那邊兒的商業貿易規則,她更是聞所未聞,不覺連連點頭,要他繼續講下去。
蘇士貞笑了笑,又道,“那些當地收絲的小販們,門清路熟,自有相熟的當鋪,人也不狠欺他。這麼着,本是一回生意能得三分利,當鋪與販絲地人各得一半兒。一個坐家不動,憑空多些生絲,多一分五地利錢;那小商販也能多點本錢出來,雖然利薄了些,若是有眼力價兒,不叫賣絲的桑農給騙了,弄些陳絲爛絲棉花石頭子兒之類的夾帶其中,一個收絲季下來,也能賺不少的本錢。那邊兒的當鋪常年做這種營生,也公道一些。至於歸寧府這裡,向來是各地商人販來貨物,自己發賣,極少有捨得賣於當鋪地,本地當鋪幹這種營生的倒不多。這間‘金滿地’當鋪乃是徽州人所開,北面是歸寧閘,南面是鰲頭磯,夾在兩個閘口中間兒,佔盡地利之便,兼做起來收購新貨的營生也不足爲怪……”
說着,將頭轉向當鋪院中那一堆貨物,又嘆了一聲,“……也不知當鋪會與他折什麼價兒。可惜,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走吧。打貨要緊!”舉步要往倉房走。
原是這樣!蘇瑾感嘆一句,突的又想起自己方纔一閃而過的念頭,趕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衫。蘇士貞立時回頭,眉頭微皺,“又要做甚麼?”
蘇瑾笑了下,走近兩步悄悄道,“爹爹,我是想,做生意之人哪有不落難地時候,與其便宜的這當鋪,倒不如引薦給常叔叔。我看這些緞子着實不錯呢。”
蘇士貞一怔,又看了眼院中那堆綢緞,微微搖頭,低聲道,“你常叔叔貨物已備足了。現在哪有那許多銀子吃下這麼多地緞子?”說完腳步頓也不頓,入了當鋪的庫房。
蘇瑾心中甚是惋惜,因那店小二狗眼看人低,她心中對這間當鋪有些怨氣,有心要壞他的生意,若能介紹給常貴遠,不說自己得些小利錢,能還常貴遠一個大大的人情,也順帶也幫人一把。可又一想蘇士貞說的也是,常貴遠的鋪子裡剛剛備好貨,這批貨單看那光華流轉的緞子,便是她這個對布匹知之不多地,也知這等好緞子一匹至少得四五兩地銀子。若這堆兒貨全是緞子,少說也要兩三千兩的現銀……
雖有些不甘心,一時也無計可施,跟着蘇士貞進當鋪倉房。這倉房的管事兒倒是極熱情,問清他們要打何貨物,叫小夥計帶人過去,任他們挑選。
蘇瑾心頭仍惦記着那些緞子,有些心不在焉,除了大略記了下進貨的價格,其它的也沒心情多問。蘇士貞看她眉頭微皺地樣子,知她仍放下原先的事兒。只是當鋪的人在跟前兒,一時不好說什麼話,便也不理她,專心挑貨。
此次來打貨,他將上次販貨的本金盡數帶上。除了那些沒賣掉需要重新染的貨物,共有本利七十多兩。這次仍舊以衣衫爲主,不過,因要去磚廠,便多挑男子合穿地衣衫,又挑了農家快要用上的蚊帳子等舊物,妝奩也挑十來個。有了第一回的經驗,這些蚊帳子牀帳等物專挑那些顏色鮮亮又便宜地。
挑挑撿撿近一個時辰,直到蘇士貞和樑富貴快挑好貨物地時候,蘇瑾纔將滿心的不甘拋到腦後,去給兩人做幫手。
蘇士貞見她過來,微微一笑,“你想了半晌,想出什麼好點子來了?”
說到點子,蘇瑾倒還真有一個。這個也是前世自書上看來地。說的倒是徽州某個大商號誠信經營的真實事蹟。也是一個外鄉人到徽州做生意,因他沒瞧準行情,進了大批的藥材,結果當年徽州那類藥材豐產,市面上已飽合,貨物運到徽州,沒發賣多少,市價已降至他進貨價的一成左右。發賣到一半兒時,不但價兒低,藥材量也已飽合。剩下的藥材再便宜也無人問津,那商人久困徽州,焦急不已。
正巧有一間藥店需要這種藥材百十斤左右,那商人看着這堆藥材兒心中難受,扔了又不捨得。做成這筆生意後,便將剩下的藥材盡數送於藥店的店主。自己收拾了餘下的本錢,回鄉去了。那藥店的店主卻是個極誠信的商人,接收了那多餘的藥材之後,積極幫他發賣,直到第二年,藥材漲價,藥店店主將這批藥材盡數幫商人發賣完。
兩三年後,那位商人做別的營生又回了本錢,又到徽州販貨,順道去看望那個店主,哪知店主已等他多時,遂將當年他贈送的藥材折現的銀子悉數送還給藥材商人。
蘇瑾因這個得到的啓發就是,常貴遠看起來是個厚道的,若這個布商信得過他,可以立個字據,由常貴遠先付少量的定金,將貨物盡數接手,等貨物發賣完後,按當時所立字據將本錢和贏利還與那商人,這豈不比賠本折價給旁人強些?
不過,對於這個法子,她心中卻是沒底的,畢竟人性這東西實在太難以捉摸。
迎着蘇士貞的目光笑了笑,將她方纔所想點子,簡短說給他聽。聞聽此言,蘇士貞一愣,看向蘇瑾的眼神霎時多了些探究。蘇瑾被他看得有點心虛,因有人在旁邊看着,她倒不好解釋什麼,便轉身去看貨架上的妝奩。
蘇士貞手拈着短鬚低頭思量一會兒,再看看女兒,眼中光彩愈發的閃亮,不過蘇瑾只顧心虛躲着,並未瞧見。其實她也不知她躲什麼,或許是因爲自己這法子念頭太過於幼稚可笑了吧。前世經營家族產業也有五六個年頭,什麼樣的事情沒有經歷過,什麼樣反目成仇的故事沒見過,爲了利益兄弟起間隙,多年的朋友瞬間反目,本是親密無間的夫妻因財鬧得兩敗俱傷,如果這些事都是旁人的,她並不能感到切膚之痛,可那男人的退親總是自己的親身經歷吧?時到如今,卻仍然死性不改,還有這種天真的念頭,實在是不可救藥!
父女二人各懷心思,挑完貨物,倉房的掌櫃清點了數目,共計花費六十九兩多。蘇士貞付了整整七十兩,那倉房的掌櫃要找零時,被他攔住了。
與樑富貴二人將幾大包貨物分別打了包,抱到院中的驢車之上。當蘇瑾隨在其後步出倉房房門,看到白花太陽下,那大堆的綢緞料子和那兩個垂着喪氣的小廝時,在心中做了一萬遍的心理建設,瞬間倒塌。自己明明有或許可以幫得上忙的辦法,她實在說服不了自己就這樣冷漠的路過,做出一副事不關已的姿態。
不由又將目光投向蘇士貞,正在說話,卻見早先在當鋪門外的三四人自大門口悶頭進來。
看貨的兩個小廝見了,立時起身,向幾人急急跑去,“少爺,當鋪怎麼說?”
那爲首之人,年約二十四五歲,身着天藍色細錦長衫,微微擡起頭,越過兩個小廝的頭頂向那堆緞子看去。好一會兒,輕輕嘆息一聲,說了句什麼。蘇瑾因離得遠並未聽見,不過,看幾人的神色也能猜出大概當鋪壓價太過,這人不捨得發賣。
跟在那青年男子身後的一人氣憤的道,“我不信咱們這麼好的緞子一匹四兩五錢地銀子發賣不了。少爺,我們不如沿河去零賣如何?一匹緞子的本錢,再加車船費、一路而來的各種稅賦,已合到四兩八錢,當鋪只給四兩二錢,走一趟,一匹緞子反倒要虧六錢銀子,回到家中,大房地少爺們愈發要笑話我們了。”
爲首的青年人搖頭說道,“父親病重,我要速歸,最遲今日必將這緞子全部發賣出去,零賣價兒是高些,可要賣到何時?”
另一人擡頭看看天色,突然一頓腳,“也好,就按少爺說的辦。我們現在分頭去找買主,若實在找不到,這緞子就便宜當鋪了。”說完轉身就走。
那爲首的青年男子立在原處略做思量,轉身與餘下的人道,“你們在此候着,我們再去四處找找可有能接手貨物地人。”說完也往院門處走去。
看着兩人都出了當鋪的院子,蘇瑾趕忙拉拉蘇士貞的衣衫,悄悄道,“爹爹,我們快跟上。等離了當鋪,你去找那人說說我方纔的法子!”
樑富貴疑惑轉頭,“小姐想出什麼好法子來了?”
蘇瑾笑而不答,她的法子與其說是好法子,不如說是極其幼稚可笑的法子,不過是建立虛無的誠信之上而已。但是她心中的矛盾卻不想說破。只笑着催樑富貴,“樑二叔想知道,就快趕車。待會兒他們走遠了,咱們可找不到人了。”
樑富貴見蘇士貞笑而不語,點點頭,“好。我聽小姐的。”說着趕動驢車,駛出當鋪院子。
直到離開當鋪約有五六十步,蘇瑾才笑指着前面如無頭蒼蠅亂鑽的二人,向蘇士貞道,“現在不是搶當鋪的生意了吧?爹爹去找他們說說?”
蘇士貞回頭看看那間“金滿地”的當鋪,門口還立着一人翹首向這邊兒望來,回頭與她低聲說道,“等再走得遠些,爹爹再去說。”
頓了頓又道,“早先你不關注鋪子的事兒,爹爹也沒與你說過。從現在起,你要記得,歸寧府的外來客商,每地皆有商幫。商幫有商幫的規矩,爹爹知道你想幫那幾人,順帶也給你常叔叔找些好貨物,這倒也是兩相便宜之事。不過切不可在旁人的門店前、院子內搶生意,壞了商幫的規矩,叫人家記恨上,日後也只能做些小買賣了。可記下了?”
蘇瑾微微愣了一下,隨即點頭笑道,“是,爹爹我知道了。以後不會魯莽了。你看他們已上了橋,這下與金記當鋪更不相干了吧?”
蘇士貞點點頭。
此時,已到半晌午,永清橋上,河岸兩邊人頭攢動,有許多抱着布匹叫賣地商人,也有經紀中人候在橋頭,瞧見衣着光鮮的客商,便上前搭話詢問,以尋找商機,極是熱鬧。而自金記當鋪出去的二人,到了橋上,只是呆呆的立着,在那羣眉飛色舞議價的商人中間兒,猶其格格不入。
蘇瑾看着兩人侷促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樑富貴在橋頭停了驢車,蘇士貞跳下車來,叮囑蘇瑾不要亂跑,向那二人走去。
蘇瑾乖巧的應了聲,坐在車上幾個碩大的包袱中間兒,看着河內如流的船隻,以及行行色色的商人,不覺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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